進入別苑,一路來到小雅廳,游石珍是闖著進來的。
穆容華任他拉著,他快她便努力跟上,不掙扎,乖乖跟他走,因在這座華美的別苑內,她驚覺,只有她跟他是「同一國」。
明明是游家別業,里邊的婆子、姑姑和婢子們皆是領游家發下的薪酬,那些人明明也知來者是主子之一的珍二爺,卻還是頻頻來擋。
游石珍想見他阿娘一面,須得經過一道道通報,報到近身服侍游夫人的大丫鬟那兒,再看游夫人給不給見。
結果游夫人不願見。
游石珍冷笑一聲,直直便闖。
而珍二爺要闖,有誰攔得住?!
一群女護院圍堵過來,他連衣角都沒讓那些人踫著,帶上她使了輕身功夫,一下子就把人甩在身後。
前院事情鬧開,應是丫鬟們將事快快往後頭深院里傳報,才逼得游夫人不得不出來「見客」,因她若堅持不見,游石珍絕對會把「芝蘭別苑」鬧個天翻地覆,兩相權衡之下,兩害取其輕,這才讓婢子將人帶進小雅廳內。
然雖願見了,雅廳里仍垂著一簾薄紗,嬌貴的主子坐在紗簾後,婢子們在廳的四個邊角燃起淨心淨身的燻香,仿佛來者帶進太多異樣氣味,染污了這一精美雅廳,令人嫌惡。
他說,要她好好看著,看一位天仙是如何之美。
穆容華終于見到別苑主人了,雖隔著一層紗簾,依舊能瞧出對方容貌和身姿,並被深深震懾。
游夫人擁有沈魚落雁之貌,且年輕得不可思議。
一身白衣勝雪,端坐在簾後真如一尊完美無瑕的玉雕觀音,是很美,美得奪目,卻也令她內心冷意陣陣。
「娘——」
听到珍二爺帶笑低柔的喚音,她暗暗屏息,側眸望了他一眼……果然,那注視別苑主人的眼神偏冷,甚至湛著微狠的光。
他這是要干什麼呢?何必這樣……
她替他犯急,但也知此時此刻此地,根本無她置喙余地。
紗簾後的女子不應聲,似也听出珍二那聲調里的嘲弄之意。
一會兒才听別苑主人冷幽幽、極勉強問︰「何事?」
游石珍咧嘴笑。「我記得當年家里秀大爺成親時,把自個兒媳婦帶來給娘瞧過,我今日亦是啊。」穆容華突然被他以單臂圈住,緊貼他身側……
「娘,這位是穆家廣豐號的穆大少,她瞧上我,我也願跟了她,我倆情比石堅,決定今生相守,我帶來的人,娘看著喜歡嗎?」
此話一出,驚震雅廳里的眾婢,尤其游石珍為了坐實與穆大少真有「奸情」,當眾側顏低首,重重地、響亮地吻了穆容華唇角一記。
抽氣聲紛紛響起!
穆容華一開始確實驚住,下意識欲掙扎,但一想自己是他僅有的「戰友」,心隨即軟了,試圖扳動他臂膀的手也就跟著松了勁,變成貼握在他粗腕上,倒像似柔情一起,想與他十指交握,而那記朝她傾下的吻,她真真是躲不開、避不掉,直到被親了才意會到發生何事。
她說不出話,別苑主人更說不出話。
真被氣得不行似,玉雕觀音終于染了凡間生氣,她倏地撐扶手立起,一手抄起小香爐擲飛出來,那力道本就不太足,再教薄紗簾一擋,小小香爐只鏗啷一聲掉地,未燃盡的燻香粉四散飛飄,沒傷著誰。
「滾!」游夫人激嚷,蒲柳般的縴身顫抖抖,近身的婢子趕緊沖上去相扶。
「好。那就不打擾娘親安歇。」游石珍淡笑答道。
穆容華再次被挾持離開。
步出小雅廳時,廳內已亂作一團,听婢子們尖聲嚷嚷,顯然是別苑主人氣得險些背過氣,眾丫鬟正忙著幫主子拍背順氣、揉胸遞燻香。
珍二爺頭也沒回,帶著她疾步離去,出「芝蘭別苑」,一路走下那道婉蜒石徑,她幾是足不沾塵。
他像似見到墨龍在大小霜湖邊徘徊,心魂一定,人才整個醒覺過來。
他放開她,獨自走到湖畔,兩手分別支在臀側,大口、大口喘息。
這是何必呢?他干什麼這樣?
穆容華望著那寬厚且修長的身背,咬唇忍疼,實是疼得難受,在左胸心內。
「珍爺的娘親……游夫人她……」作了深深吐納才穩住聲問︰「她不喜男子親近,所以所使的下人全是女的,連護院亦只用女子……是這樣嗎?」
背對她的男人低應了聲,靜過片刻才道——
「她喜潔,忍受不了半點污穢,男人在她眼中是最最污濁之物,她當初受了父兄逼迫才應了游家這門親事,因游家是花上大把銀子才排解了她娘家那樁足可抄家滅族的官司。」略頓,他目光投在結霜湖面,聲音淡冷。「……之後她生下兄長與我二人便覺履約,爹疼她、寵她,但永遠得不到她的響應,我爹放了手,幫她建造那座別苑,讓她去過她想要的日子。」
他這是……何苦來哉?
她見他揚首深吸一口寒氣,吐出的話似苦笑似自嘲——
「早認定自個兒沒娘的,偶爾上去鬧鬧,鬧到她發火,便覺一頓痛快,便覺……她是真的存在,我到底還是有娘的。」
何苦呢?何苦要這樣啊……
穆容華一直想,想過又想,思過再思,沈吟斟酌間,脊背忽凜,心音重促,忽然就有些明白過來……他哪是不痛?
他也大痛啊!
而他明明可以避開那道直鑽心底的爛傷,不去踫觸,卻揪著她硬要她看。
他這人,弄傷自己要她看明白,這世間絕非她穆容華一人可憐可悲可嘆,尚有人與她成伴,但心要堅強,即便只有自己一人,亦要昂首闊步。
只是他卻不知,他這樣撕開那道心傷,像也把她弄得神魂俱痛。
又或者……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其實很故意,故意要她看、要她懂、要她在心疼他。
思緒糾結了,厘都厘不清,但,不管,她……什麼都不管了。
順遂心意,再也忍受不了眼前那抹孤清身影,她小跑過去,兩袖緊緊抱住他的腰,身子緊緊貼著他的身背。
感覺他身軀瞬間繃得死緊,硬邦邦,然一下子便放松了,由著她撲抱,大掌覆在她交握于他腰前的小手上。
「游石珍……」
許久許久,他才哼了聲。「……嗯?」
「我們就同病相憐吧。」想著這些年,好像是他憐她、遷就她多些……穆容華臉紅紅,心泛軟,用力將他抱緊,繼續貼著他的闊背呵氣。「但你不要以為自己較我還慘。論誰慘,哥哥我可還沒輸過。」
听到她竟自稱「哥哥」,游石珍這個「哥哥」忍不住便笑了。
這一笑,心微輕,他粗粗拇指來回摩挲她的手,語氣認真——
「你真有我慘?」
「當然有。」她亦認真道︰「珍二爺還有個哥哥和老太爺疼著不是嗎?老太爺雖已仙逝,但你家秀大爺娶得賢妻,你又多了一位好嫂子疼惜,長嫂如母啊,我的禾良妹子待你肯定盡心盡力,是不是?」
「唔……嗯……欸……」很仔細想過,最後鄭重點點頭。「好吧,算你贏,穆大少,你確實比我慘。」
這會子換穆容華心上一輕,禁不住笑了。
覆在她手上的勁力陡地加重,他繼而又道︰「既然你較我還慘,那我只好多疼你一些。」他昂然身姿動也不動,嗓聲卻低沈下來,似有些不好意思。「……穆容華,我疼你。」
她眼淚滲流,應不出聲,只拚命、拚命把濕了的臉蛋往他背心胡蹭。
男人仿佛早將她的心掐握在手,懂得她一切舉動。
任由她緊抱,任由她的淚水浸透身背衣料,兩人緊黏著許久,直到墨龍慢條斯理晃過來,用噴出團團白煙的鼻頭湊過來頂人,頂得兩人晃啊晃,快要晃進湖里,
好不容易把墨龍趕出幾步之外,他轉身摟緊她。
峻顎抵著她的烏絲,緩下氣,他徐聲如嘆——
「穆容華,得空,來我的關外馬場走走,我想讓你看看我的地方啊。」
隆冬盡,而後是春雨與杏花,花事開到荼蘼,燦爛的春于是慵懶作結,初夏伴著溫陽而臨。
夏季到時,穆容華來到穆家的關外貨棧,決定應一位生意場上已交往兩年的域外大商之請,上對方地盤拜訪。
這一次出遠門,她把寶綿也帶上,並將一江南北的事務托給幾位辦事牢靠的掌事代管,亦跟大小掌事們交代了,若遇事難決,便去請教他們的十一爺穆行謹,他是近水能救火,穩得住眾人膽氣。
至于她呢,拜訪過那位域外大商後,她打算在關外多留些時日,某人邀請她上關外馬場一聚,她欣然接受。
從域外回程時,大商底下恰有一批川貝、冬蟲夏草等上等藥材欲運往「廣豐號」關外貨棧,穆容華一小行人便隨運貨的騾馬隊啟程。
拉貨至穆家貨棧得走上三日,眾人野宿、生火造飯、圍著大鍋吃喝,連澡也沒能洗上,穆容華對這些事早也適應,較不便的是解手,又或者要找個「五谷雜糧輪回之地」,還得跟殷叔或寶綿知會一聲,然後再躲躲躲,躲到隱密處解決,再不,就得委屈寶綿了,明明是她這主子有需求,卻讓眾人以為是主子陪貼身小丫鬟野地出恭去。
騾馬隊的人手很多是牧族朋友或域外過來的人,也有幾名漢族漢子,大伙兒多是爽朗、不拘小節的個性,常是趕著車就扯開嗓子高歌,有人唱就有人附和,一曲接一曲,穆容華很能跟這樣的人混作一團,天南地北胡聊,即便話題扯到「打姑娘」這樣的事,亦能听得津津有味,毫無扭捏之色。
也許是就要拜訪某人馬場,再不久便能相見,所以心緒前所未有的松懈。
也許是騾馬隊的朋友們太過可愛,與她一拍即合,所以任誰遞來之物,她一概來者不拒,大口吃,放心喝,從不存疑。
因此……才遭人有機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