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計明日午前,整隊人馬就能抵達關外貨棧,夜里,取暖用的火堆仍燃著,她被烤得暖烘烘,很是口渴。
寶綿裹著厚氈毯睡著頗熟,她沒喊她,逕自尋水喝。
剛輪完守夜、在野地另一端席地而坐準備休息的殷叔與她對上眼,她頷首笑了笑示意無事,殷叔亦朝她點點頭才閉起雙目養神。
她繞到馬車後,解開一只水袋,結果里邊沒半滴水。
有人拍拍她肩膀,她心頭小驚,轉身就見那人遞來水袋,是騾馬隊里一名負責趕騾子的車夫。
她沒跟他說過話,像也沒見他跟誰交談過,他左眼失明似,戴著眼罩子,而他適才遞水給她時,她才發現他右手僅余三指。
「……多謝。」抱著沈甸甸的水袋道謝,那人僅點點頭,轉身走掉。
她沒多想,拔開水袋就飲,咕嚕咕嚕灌下幾口。
然後她塞回塞子,想想還是把水袋還回去好些,在這臨近沙漠之地,水很寶貴的,說不定對方等會兒也需解渴……她想著想著,腳步朝那人離去的方向前行,離閉火堆這方,她靜佇,眨眨突然泛蒙的陣,忽覺不太對勁——
水!水有古怪!
然腿已無端端發軟,手中水袋掉落,人也倒了。
她被那人撈住!
那張臉近近跟她對上,她終于看出那張藏在散發下的黝黑面目似誰——
似……
「方……方仰懷……」
她張嘴欲叫,盡避氣虛力散,亦想弄出一些聲響看能不能驚動其他人。
他不給她機會,缺了中指與食指的掌搗住她的嘴,將她半拖半抱帶走。
游石珍領著幾名好手闖進西北沙漠已有兩日。
穆容華應了他所邀,在關外水清草長的初夏來訪他的馬場,他一思及能將穆少「囚」在自個兒地盤,越想心越癢,再想想她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模樣,就覺口干舌燥,一顆撲騰亂跳的心真要撞破胸骨彈出。
套一句他家莽叔說過的、足令人掉下三斤雞皮疙瘩的惡心話……
「男人愛他的小心肝、小寶貝兒,那是怎麼愛怎麼痛快!喊殺喊打還是愛,死纏爛打更要愛,天要下雨,老子要愛人,誰能擋?!」
欸欸,真就擋不住啊!
跟穆大少這無賴,怎麼真就扯到「愛」了?
想想……他也會害羞啊!但,不能讓穆大少瞧出他害羞!
在馬場等她大駕光臨,越等越耐不住,干脆找個由頭上她的關外貨棧去。
留在貨棧做事的朗青透了消息,說他家的「爺」已在回程路上,估計再過幾個時辰便能安抵貨棧。
結果——
什麼安抵?!
她無聲無息被帶走,且一開始還不知下手的是何人!
他遣朗青回馬場調來人手,自己則快馬加鞭前去與殷叔和騾馬隊的人踫面。
一去才知當夜不見的除穆大少外,尚有騾馬隊的一名車夫,馬也少掉兩匹。
騾馬隊的大伙兒滿臉不敢置信、議論紛紛……
「怎會出這樣的事?!這老李跟著咱們騾馬隊都大半年了,做事一直很認真啊,他偷了馬就算,怎把那位穆家的爺也敲昏帶走力?!」
「沒敲昏,是迷昏的,掉地上的那袋子水是老李的,他下了藥呢。」
「嗄?!他、他他竟這麼干!咱們螺馬隊真真引狼入室啊,當初不就可憐他沒了一只眼,手指還少兩根,但人瞧起來挺老實,這才雇用他,怎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欸欸……」
知那位「老李」生得一副老實樣,但獨眼缺指,游石珍頭皮泛麻,瞬間被掐住喉頭似,幾不能呼吸。
當年「地頭老大」為穆大少所用,合謀後,穆大少引蛇出洞之計奏效,方家大族著實亂了一陣,然穆大少已覺那是方家家內風暴,她廣豐號上上下下盡保平安,如此便滿足,對于方家大族後來如何處置斗敗的方仰懷,她並未詳探。
但他一直關注此人此事——
方仰懷遭族中公審,百年大族的族規嚴厲無端,他被挖去一眼,剁下兩指,逐出方氏大族。
直到方仰懷養好傷之後離開江北,他終才撤了對他的留意,未料啊……
是他大意了!
姓方的混進關外騾馬隊大半年,這騾馬隊還是與穆家廣豐號生意交往頻繁的域外大商所擁有,方仰懷早將目標鎖定,就等穆大少自投羅網嗎?
但他將她帶走有何好處?
他盡可獅子大張口討贖金,他若不要錢,那他待如何……這兩日,游石珍每想到此處,胸中便尖銳繃痛,不敢深思。
「珍爺,瞧這兒!」螳子指著沙地某個點一嚷,將一干人的目光全引過去。
游石珍翻身下馬,拾起半掩在黃沙里的一只碧玉冠。
這質潤無紋的玉冠是穆容華最喜愛的飾物,曾被他無數次取下,因他格外愛看她青絲垂迤的模樣。
風大,沙揚,溫柔起伏的沙陵時時在改變形貌。
他終于追蹤到她。
他知她膽大聰慧,不論遇上任何危險,定會盡力扭轉局面,若暫時無法逃月兌,亦會處處留下線索等待救援。
她一定等著他!
「珍爺,西北方天色不對啊,藍中透橘,瞧,連日頭的顏色都不對,紅得詭異。」老圖皺眉。「依咱看,定有一場大沙暴,咱們得先找地方避一避。」
游石珍點點頭,重新躍上馬背,沈聲吩咐!
「你們坐騎的腳力和速度皆比不上墨龍,若遇沙暴極其危險,風此時走的是西北東南向,你領人暫且往北邊去,定可避開。」
「我、我領人去?珍爺那您——喂——」
一陣黃沙飛揚,墨龍在主子示意下,縱蹄奔向那片詭譎天地。
穆容華努力強撐,盡避神識浮動,腦子沈得似要將頸椎壓斷,她咬破唇舌、掐捏雙臂,想方設法不讓自己暈厥。
這兩日她未進一口食物,怕方仰懷又在食物里動手腳,但苦惱的是,水不能不喝。于是挨到當真渴得受不住,她才會抿一小口水潤喉潤唇,心想,水若有古怪,她小口喝,每隔一小段時候抿一口,藥力亦發作得慢,即便暈沈無力也還能拉住一點神志。
「二表哥,你若想東山再起……我可助你,你帶我走,能……能往哪兒去?」
她以利相誘,方仰懷全然無動于衷,攬著她策馬奔在沙丘稜在線,後頭還拉著另一匹馬,日陽將人和馬匹的影子拉得奇論斜長。
一陣大風吹來,她伏身低頭,乘機扯下碧玉冠拋擲于地,然後頭臉全藏進披風罩帽內,怕發絲散揚他會瞧出什麼。
如今的方仰懷與以往意氣風發的儒商模樣完全是天壤之別。
她模不透他的想法,因他幾乎沒跟她說上話,正因這般,才令她更驚怖。
但,不能把懼意顯露出來。
她得想,得動腦子,她……至少得拖慢馬速。
先是渾身虛月兌般偎進他懷里,她不再試圖硬撐,馬匹再馳片刻,甫爬過一片略陡的沙坡,她選在此刻發難,使出全身力氣往旁一躍!
方仰懷沒能撈住她,驚喊了聲,隨即下馬奔來。
穆容華讓自己往沙坡下滾,翻滾再翻滾,待滾勢稍止,即便頭暈目眩亦不敢停下,雙手雙腳全都使上,連爬帶跑。
還是被逮住。
她也知結果如此,但能拖慢他一刻是一刻。
匍匐在黃沙上,罩帽早已滑落,她翻過身使出小擒拿手,扣是扣住對方臂腕了;卻無力扳轉或格擋開來,一下子便被掙開。
她一手被方仰懷的膝蓋壓住,另一手被按著,他被剁去兩指的那手則壓著她喉處。
「你——你——」瞪著被柔軟散發圈圍的一張雪顏,方仰懷完好的那顆眼珠迸發光點,眨都未眨。
穆容華直勾勾望他,消停幾個喘息又勉強掙扎,掙月兌不開,卻引發他的蠻力。
他掐她喉嚨,竟俯身企圖強吻。
她瘋了似拚命閃躲,痛脹的雙耳听到他恨聲嗄吼——
「我要你主動親近,就只是要你而已,我做那些事,逼你向我求援,跟我在一塊,我和你若能成盟,方家大族算什麼?即便是游家太川行又算得上什麼?我可以做得更好,比任何人都好,你為什麼不懂?!為什麼去跟方敬寬要好?!你什麼都不懂!我想要你,為什麼不懂——」
他真的瘋了啊!
方仰懷瘋了!
穆容華覺得最後一口氣就要離開軀體了,這明明是極短的一瞬,腦海與心卻有無數片段涌現,有深深淺淺的感情翻涌。
荒謬。那是肯定的。
千想萬想,真沒想到自己的下場是躺在莽莽黃沙里,跟個瘋子在一起。
不甘。也是有的。
她都還沒上游石珍的馬場走走逛逛,沒見過那匹坐宅招婿的刁玉馬,她想,她家墨龍應是愛他的,因上回見到墨龍時,那孩子被滋潤得油光水滑又精神抖擻,真令她這個把他「嫁」出去的「娘」開心。
說不出悵惘。
是,最多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對那個待她很好很好的男人,願跟了她,跟她這樣胡混、瞎混這些年,而她什麼都沒能給他。她知道的,這兩年,他那位長兄催他的婚事越催越急,就盼給他配個合意姑娘,讓他亦為游家開枝散葉,身邊能有妻子兒女相伴。
可他跟了她,她什麼名分也給不了,她這樣自私自利,待他那樣壞。
倘若有來世,她和他還能有這樣的緣分,她一定告訴他,告訴他——
游石珍,我是穆家大少,我亦是穆家姑娘,我就是穆容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喜愛你,擋也擋不了。
珍二爺,穆容華喜愛你,很喜愛、很喜愛你啊……
緩緩想過一遍,她放開了,不再緊揪神志不放。
然,在要合起眼睫時,留在她眸底的影像是方仰懷遽然驚駭的表情,他頸部被一道烏鞭狠狠緊捆,倏地往後拖。
遭壓迫的喉頸陡松,大量的氣灌進,她本能吸氣,結果岔了氣劇咳起來。
壓著身子的沉重軀體不在了,她咳得淚流滿面卻仍是奮力且吃力地撐起上身,淚眼霧蒙中見到她最最想見、最最掛心,亦最最渴求之人。
游石珍!
她張口欲喊,但喉中發疼,只能緊望他不能挪眼。
「走!」他朝她大吼。
她瞧他以烏鞭把方仰懷重重卷甩出去之後,那條如靈蛇、似飛龍的鞭子突然襲到她身前,卷住她腰身亦是一甩——
她落在一段距離之外,且是穩穩落在墨龍馬背上!
他發出一聲獨有的清厲長哨,墨龍听他號令,馱著她撒蹄往前飛沖。
她驚惶間只曉得撲前緊緊抱住馬頸、揪著韁繩。
待穩住身子,她回首望去,身後天際是一片血紅,日輪隱在層層血雲後,風與沙蠻纏橫攪,形成一圈大過一圈的沙上漩渦。
黃沙龍卷來得出其不意且驚天動地,更可怖的是它後頭還伴隨狂風暴沙,那力道真能翻天覆地。
「游石珍!」這一次,她叫喊出來,磨得喉中生疼,雙眸亦被淚螫痛。
她看到那巨大的黃沙龍卷將方仰懷掃上掃下再一次重重落地!
她同時也見到游石珍被卷進,隨那漩渦不住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