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論?
听父親這麼一說,黛玉倒是有些怪異——難道是如「正氣」一般的旁論?可是,不說龍虎山張氏的權威,就不是權威,也怕人有僥幸之心……
這麼想來,黛玉都快要覺得自己的這個能力是個禍害了。
可是,想到這是寶玉求來,又怎麼都升不起這樣的心思。
當下只好暗嘆一聲,暫時置之不理。且這時說了自己的事,她又想起之前見到的墨玉的情態來。
是什麼事情,讓墨玉一回家就掩飾不住自己的……黛玉想了想,發現自己還是很難說清墨玉當時的表情到底應該怎麼形容。
似乎有點兒「不可思議」、「不可置信」?但肯定還有別的。
「對了爹爹。」黛玉笑起,也轉移話題,「想來外祖母肯定遣人來給您送了信。且算日子,璉二哥將那送上的時間,肯定在太孫遇刺之前。也不知事情怎樣了?」
林如海雖奇于黛玉問起此事,但還是回道,「原本那璉哥兒就捐了個同知的官兒在身上,只是無有實職。如今卻是選進工部做主事去了——倒是你二舅的老路。」
黛玉心知,那必然為太孫所喜,故此並不意外。
雖同知是正五品,主事才是正六品,但捐官和實官卻是天壤之別。
不過,黛玉的本意可不在這賈璉身上,不過拿他做個引子罷了,就又道,「當初哥哥和妹妹還問我呢。不知父親為何將這到手的功勞送了出去。女兒雖有些想頭,卻不好妄言。如今倒想向父親求證一番。」
黛玉換了稱呼,語氣也十分的鄭重起來。
不過,昔日里沒得到答案而有些耿耿于懷的墨玉。此時卻毫無期待之意,反而是臉上一抽。
黛玉用余光瞥見,心里倒有些傷感——果然還是那件事。只是,父親有了兒子,如今身子又好,這事情若我不提,只怕卻是再不會和女兒商量啦!
林如海卻沒想到女兒的心思,他略皺了皺眉,還坐了下去。但到底點頭道,「你問吧。」
對這個女兒,林如海到底是縱容的。
黛玉這會兒卻抿了抿唇,這才道,「女兒想來想去,只能想到一個緣故——父親若獻上,皇上必然高興。父親之所以不那麼做,是不是因為,父親想做一件,無論如何皇上都不會再喜歡父親的事?」
雖之前多多少少有了些預感。但墨玉還是將一雙眼楮失態的瞪得老大!
林如海則比他還要震驚!
畢竟,墨玉已經有所領教。林如海卻不曾領教過黛玉的這一面。
可是,雖在位置上僵硬了好一會兒,林如海到底還是慢慢反應過來了。
這時候,他倒是回想起了前事。
他這個女兒,之前可就在他面前自解四書了。
那又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兒應該有的見解嗎?
「天性穎慧,超出常人」。
和其他人家的女孩兒相比,林如海當然早知道自家女兒是超常的穎慧。但穎慧到這種程度……
想到那信上的評判,一時間。林如海的心中倒是千思萬慮。不知該如何去想,才是對的。
還是墨玉在邊上。又先問了一句,「大妹妹,那你能不能想到。父親想做的是什麼事?」
雖已經說到那樣的地步,可黛玉知道,若是接著說,到底太過,便低頭不語了。
也是……那樣的事,若不是前生親手幫父親眷了密折,听了父親咳血般的細細分析,她又哪里能夠想到?
一個韓奇,一個張灤張清源,一個寶玉,再加上別事,比之前生的此時,京城中三方的斗爭更為激烈。太孫「提早遇刺」,就是明證。
那麼,她的父親更早的察覺到朝堂的變化,更早的做出結論,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墨玉看了黛玉兩眼,也不能確定黛玉是不是有所猜測。但他還是說了出來——或者是因為太過震驚的緣故,哪怕是自信如墨玉,也忍不住的想要尋求其他可以知情的人的意見。
于是他干脆不問林如海,自己一鼓作氣的說了出來,「父親想要和幾位大人一起,共上密折,請皇上禪位太孫!」
黛玉捏著帕子的拳頭驟然一緊——果然!
就理論上來說,這是目前解決皇帝與太孫的困局的最好辦法——
想要保住皇帝的身體健康很難,但要氣到他卻很容易。固然太孫可以代為听政、監國,但只要皇帝病倒在床榻上,一個孝字壓下來,太孫就難有大作為,反而是忠順等人,更好興風作浪,證明太孫的無能……
更何況,有些事情,終究是「監國」不能做,只有皇帝能做的。
且久病床前無孝子,若皇帝的病癥拖得久些,誰能肯定太孫的心思會如何?
再來,若是等到皇帝過世,太孫再行繼位,新老交替時最易動蕩,且皇帝薨逝時繼任皇帝的禮制限制也十分要緊,以太孫的年紀和勢力,更難平定朝局!
相對的,若是皇帝能夠禪位,太孫的帝位就是最名正言順的。他的命令也是。而太上皇的身體狀況于國家的重要性,遠不是皇帝可比。
若能將年輕皇帝的健康身體和老皇帝的經驗智慧結合,定然能在接下來的「平叛」中,將動蕩保持在最低的限度!
然而,固然是這樣利國利民又利君的主意,皇帝能輕易接受嗎?
現在的皇帝已經在帝位上坐了二十余年,可有幾個皇帝能覺得那個位置做夠了的?現在的太孫又會感激嗎?感激老臣的扶持?
如果說前生的黛玉還會有所幻想,但這一生,卻絕不會這樣。
她清楚的記得前生的那一年——也就是原本的「明年」發生的事。
那一年。她听到父親病重,在賈璉的護持下歸來。林家的內宅已亂,他的父親惦念不已的,一個是她。二是他的抱負功業。哪怕他的手,已經幾乎寫不出端正的字。
也許,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她。
當知道太孫遇刺等一些事,她的父親將一切教給她,許她幫忙。他只有一點沒有說,但她知道,她的父親,希望在她身故之後,新皇帝能看在那份密折的份上。對她稍加照看。
可是,結果呢?
他的父親沒有等到禪讓大典,等到的是皇帝同意他因病告退的致仕辭章。通常會給予信臣、重臣的,面子上的挽留都完全沒有。
于是揚州官場人人皆知,她的父親見棄于帝皇。
——若非如此,賈璉有再大的本事,處置起林家產業來也不會那麼容易。
本就纏綿病榻的她的父親于是更是一病不起,這才肯定的告訴她,林家的家業再保不住,讓她不要惦念。
後來。她的父親去世,她不再過問林家產業,只說自己身無分文,寄居賈府。
此後數年,可又等到了來自于帝皇的半絲照看?
禪讓大典倒是舉行了,弘治帝登基,可是,密折一事卻全無人知。人都只說,是祖慈孫孝、不戀棧權勢的佳話……
低著頭。回想起過往的一幕幕。黛玉幾乎把手中的帕子給糾結成團。
她能想得到為何弘治帝為何全無眷顧——只因在這位新帝的眼里,她的父親這樣得皇帝信任的老臣催皇帝禪讓。乃是不忠!
過了好半晌,黛玉才忽然開口道,「為何是上密折。而不是奏折、面聖?」
墨玉盯著她,很是詫異——這姑娘關注錯重點了吧?林如海也驚詫。或者說他就沒從之前黛玉的話中回神。
墨玉居然向黛玉直言,林如海也一樣驚詫。
黛玉已經收斂了臉上的復雜,抬起頭,眼楮眨也不眨的道,「父親既然也知必然不得皇上歡心,何不寧為韓忠獻?」
墨玉稍怔,隨即,神情變得意味深長。黛玉這番言論,若以她的年紀看,簡直可以說已經到了「近于妖」的地步,但撇開年紀的問題,得說這話很有道理啊!
相三朝,立二帝,韓琦到神宗時,已有功高震主之嫌。
但他的擁立之功天下皆知,加上退得及時,不管神宗心里怎麼想,最終也只能在他的碑上寫了一句「兩朝顧命定策元勛」!
上密折,皇帝可以當做沒看見,不知道,暗地里給穿小鞋。上奏折,卻是心念社稷,不避嫌疑。
如果改變不了林如海的主意,那麼奏折肯定比密折強,面諫又肯定比奏折強。
可話說回來……為什麼黛玉明知道後果,卻全沒想著改變自家父親的主意?不過,他也沒能改變父親的主意就是了。
這麼想著,墨玉放開此節,只對父親道,「妹妹說得有理。」
林如海到底是個經驗豐富的讀書人。雖怔愣了好一會兒,此時也反應過來了。他心里想,不管是否是當真有什麼天生的玄異,又有什麼要緊?只要立得正、行得端,又有何妨?且又是自家的女兒。沒听說因兒女太聰明就嫌棄的。
至于將兒女視作妖孽?
他又不是什麼無知愚民……聖人還生而知之呢。
得說林如海也不愧是黛玉的父親,待得回過神來,和當初黛玉對「玄異」一事的反應幾乎一致。
不過,林如海又轉念一想——既然天性穎慧,就更得注意,免得女兒聰明過了,就走了歪道。
故此,在墨玉說了那話以後,他略略沉吟一番,反道,「之前你哥哥已和我說了許多,卻是要為父放棄那主意。玉兒你倒是沒有這樣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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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純屬腦補。反正效顰始終認為,曹公雖然不可能說有明確的反封建思想,但對皇權的不滿乃至于憤恨是很明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