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也沒想到,回到揚州後的第一次出門,會是去自家的工坊。
需知她當初年紀幼小,身體不好,在揚州並沒有什麼往來的閨中好友。如今回到揚州,本來是以為不會出門的。
哪怕到了這個時候,光說守孝,按照如今的世俗,也已經到了無需困守家中的地步。
不過,有了這樣的機會,黛玉自然也不會推開。雖說紫鵑對此頗有微詞,可終究也拗她不過。其實黛玉又何嘗不知,這樣對名聲有些礙難?
可如今,她只要行得正做得端也就罷了。
這麼想來,她倒是覺得心中暢快。
——若非是知道名聲會有礙,她也就不說自己先去了,而是會把青玉帶上。青玉的名聲,雖肯定會受她的名聲影響,但黛玉還不至于隨便將青玉拉到身邊,和自己同進退。
這日一早,黛玉便帶了帽子,領著紫鵑和朱出了門。
雪雁雖然有些想去,但黛玉不願帶那麼多人。紫鵑到底穩重些。而她打算往朱家去一趟,自然也就要帶上朱。
而等到坐上小車前,黛玉有些驚詫的看見,珍珠在,衍遠小道士居然也在。
珍珠在也就算了。
「……怎麼把小道長也帶上了?」
衍遠一見黛玉的眼光掃過,忙又低了頭。
「他好奇。」寶玉有點無奈的回應,「而且听了林妹妹你的話。說他對數道也有習練,昨晚上拉著我和我做了幾道九宮題,我想著他也是貴客,只好替清之兄應了。」
黛玉更驚奇。
這小道士見了女子就臉紅低頭,又說是個練武的。結果現在還對數道有什麼研究?但這小道士再古怪,終究也是個道士。
經歷了這麼些事,黛玉對僧道都有些排斥,便也不多管多問。徑自上車去了。且在寶玉求懇之下,連著珍珠也上了車。
黛玉雖不喜珍珠,這會兒也不免問了聲,「怎麼今兒你倒是和寶玉一起出來了?」
珍珠的態度倒是「一如既往」,忙應道,「我也不知。是二爺說,保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本來說讓晴雯也來,晴雯卻是忙著針線,不肯動。便只有我來了。」
黛玉听見這個答案,雖依然不解,但不再多問。只是自顧自的沉思。
正如她前夜所言。技工一道,她知道的東西極為稀少。要說興趣,其實也沒多少。只是一來,她覺得墨玉的理論似乎除了新奇之外,還有些難言的古怪。二來,也是青玉的表現讓她有些不快。
若那新式胭脂、等物。都是青玉他們來處有的——這似乎很說得過去——那麼,便是墨玉不知青玉知道,寶玉總該知道。
可是,他們自顧自的商議、行事,卻是全把青玉給排除在外了。
可見這寶玉平日里與姐妹們相處得再是親熟都好。根本上還是與真正的寶玉迥異,看不起女子。
當然。若青玉本來就無心,黛玉也不會多問。可她早察覺到,青玉也有想要做些事的願望。她心思並不敏銳,頭腦也不夠靈活,莫說朝堂的事,只怕就是內宅的爭斗,若是太過復雜了,只怕她也應付不來。
但她的數算卻是還算出色。若能有所成,想來也就不至于變成那等只知道內宅爭斗的女子了……
那樣的女子,才真是無趣又可厭。
慢慢思量著,馬車卻是行到了目的地。听見墨玉在外面招呼,黛玉這才再次帶起了帽子,下了車。這卻是一條小巷,四周並無人跡。
黛玉不由得有些奇怪,「哥哥該不會因為我要來,趕了人吧?」
墨玉搖頭,「當然不是。只是這作坊本就是個兩進的院子,又在僻靜之處罷了,也好管理。妹妹進吧。」
這會兒,墨玉也沒了前一個晚上听黛玉說要來時的驚詫,已經相當平靜,反而有些躍躍欲試的意味了。
于是,黛玉反而奇怪了起來,喊了無奈的紫鵑和朱一聲,邁步進了作坊,一邊還對她們道,「你們也瞧見了,父親那樣,哥哥這樣。我們林家終究與賈家的規矩是不一樣的。與其成天見的勸我,還不如好好想想,該怎麼幫我呢。」
紫鵑和朱對視了一眼。
這兩丫鬟也相處了些時候,頗有些默契了。在紫鵑的注視下,朱使勁兒的搖了搖頭——當初夫人在的時候,林家的規矩可真不是這樣的啊!
可惜她們這段時間也真是領教得夠了,不得不承認,黛玉的話或者有些道理——
雖黛玉年紀小小,可一旦定了心思,真不是她們擰得動的!
但是……
不過,就是有些不知道該對黛玉「突如其來」的「叛逆」做什麼反應的兩個丫鬟,在進了門後,也很快就被引開了主意。
這是一間雜亂的院子,到處堆滿了各種讓人不明白的東西,有木制的、銅制的,還有些讓人看不明白是什麼金屬制作的。
不少匠人穿著粗布衣服在院子里勞作,有些人拿些鋸齒狀的東西在組合,有些人在拿著類似的東西打磨,還有人拿著樹枝在地面上比比劃劃。
那凌亂的模樣,看得有了些準備的黛玉都忍不住住了腳步。
不說旁的,地面上的各種碎屑就太多了。以黛玉喜潔的脾性,哪怕是經過了那一路驛站的洗禮,也有種下不去步子的感覺。
墨玉看見,不由得輕笑一聲。
而听見腳步聲和笑聲,也有那麼幾個人抬起了頭,看了他們一眼。又有那麼一兩個站了起來行禮,剩下的卻是重新低下了頭去。繼續做自己的事。
以黛玉的身份,也就是前生的最後受過這樣的冷落,都不由有些發怔。
幾個丫鬟就更別說了。
可惜,寶玉不發話,黛玉不發話,她們也不是那等沒規矩的丫鬟,又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卻是都繼續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還是墨玉先笑道。「妹妹莫怪。這些匠人卻都不是我們家的奴僕。且我和寶玉兩個不過說些想法,若想要以實證之,卻要他們勞心又勞力。就像是妹妹寫詩做賦,倘若有人頻頻打擾,只怕妹妹也要思路難順吧?是以,我們早讓他們不用多禮,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這樣的比較,讓跟在寶玉身後的珍珠略略皺眉。不過她的城府放在丫鬟中也還是深的,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紫鵑和朱卻知道。黛玉多半不會為此生氣。
果然,黛玉略想了想,只是道。「我做詩時。一般倒不願多費時推敲詞句。」
除此之外,她顯然沒什麼怪罪的意思,只是略略有些困惑——這困惑,又只是顯在她目前藏在帽紗下的臉蛋上,此時並無人能夠看見。
墨玉就沒有。
對黛玉的態度,他點了點頭。而想到黛玉常常附在家信上的小詩。又不由苦笑——若說文采風流,這妹妹當真是天縱之姿。
「妹妹請進。」墨玉伸手做引。
有黛玉前面的話打底,墨玉倒是對黛玉如今的這一行越發的誠懇起來。
黛玉卻再次看了看腳底。
但她平生除了寶玉的事情之外,倒真是少有猶豫難決的時候,雖心中不適。但還是很快就撇開了目光,跟上了哥哥的腳步。
一時間。她穿過了忙亂的、凌亂的,完全讓她模不著頭腦的院子,進了這工坊的房子里。
「其實這兒很多東西,都是在鐵匠鋪子里精制好了才拿來的。那鋪子也是我們家的,只是炎熱無比,又悶氣,這天氣,就不用妹妹你去了。便是我自己也是少去的。」墨玉還在一邊介紹。
而走進正房也就是工坊內部之後,又顯然是另一種場景。
和外面相比,這里十分整潔,卻又全不同一般人家的布置,到處都拜訪著或高或矮,大小不一的木桌、石桌,用以盛放物品。
依然有些黛玉全看不明白的古怪東西,但都很精細,打磨得十分光滑,或零散放置,或組裝在一起。同時,又能看到沙漏、滴漏等物。
于黛玉而言,實在是有些光怪陸離、稀奇古怪、不知所以。
其他人也多半如此。
不過,那小道士衍遠,卻比他人少了幾分探究和驚訝,多了許多的好奇。此時他哪還有半點羞澀之態?只轉著腦袋在房里東張西望。
這時候,寶玉從桌面上拿起一物笑問,「林妹妹可知這是什麼?」
黛玉想想,笑道,「是蘇魏公制的樞輪麼?」
寶玉頗有些驚訝。
墨玉笑道,「大妹妹今日里要來,就是臨時抱佛腳,也肯定會找些擒縱器的書籍來看的。」
黛玉看了他一眼,點頭承認,「我到父親那兒找了一本《新儀象法要》,就是看得不大明白。不過略略記了幾幅圖罷了。」
墨玉就也笑問,「那妹妹看著這樞輪,有何感想?」
黛玉再想了想,才略蹙眉道,「稜角分明了些,又似乎單調了些。」
墨玉不以為意——一個在文采上有黛玉這樣的天縱之才的人,若在技術、工業方面還能有強大的天賦,可就太令人吃驚了。
黛玉的看法,分明只是儒家的美學觀。
——或者,這也是儒家輕視技工的原因之一?似乎也不見得……
「那麼,妹妹以為如今的計時器如何?」
黛玉奇怪道,「若說這些滴漏等物,總不切實。若是日晷、蘇魏公的水運儀象台等物,都是極佳的計時器具,只是難免受時、地所限。所以哥哥你們才要制作簡便些的計時器?」
——可惜,看來她對這個並沒有什麼天賦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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