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衍遠舉重若輕的拎著他現在都頗要費些力氣的金屬樞輪沉思的模樣,不知為何,墨玉忽然覺得有些不妙。
可這有點沒道理。
座鐘這種東西,雖然涉及到一些齒輪的運動定理,但並不算太過超越時代,也不容易涉及某些敏感神經才對。
何況又是個自小就被帶上了山的小道士。
「衍遠道長。」墨玉還是忙招呼了一聲。
衍遠似乎晃過神來,露出一個略有些靦腆的笑容,將東西放下,開口時,問的卻是似乎毫不相干的東西,「之前清之先生你說,在遙遠的西域,除了那些奉我大楚為主的藩屬,還有那些禍亂中原的匈奴,還有自立了聖人、經典、朝綱和法典的國家?」
墨玉皺眉。
這小道士對他的稱呼變了。而且那些話,連黛玉都沒有多問,怎麼這小道士倒記得這麼詳細,還問了出來?
不過……
那些話本就不打算瞞人,墨玉便笑道,「雖我也不知那國家大小,但那些事情,料來倒該不是假的。听那三言兩語,似乎那兒的制度近于周時,有諸侯分封。若說推崇的官學,則似乎有些類似于墨家、法家,倒確實不是蠻夷可比。」
衍遠就若有所思的點頭,忽地又道,「清之先生所言,以數理格物,由此致知。既如此,可格出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廣?」
墨玉大為詫異。
對這些問題,他不是沒有答案,只是有些答案不能現在說出。何況他至少看得出,這衍遠並不是那等痴迷于技工一道的人。會問這些話,應該是另有別情。
「哪能一時間便格物到此處?不過,要在下來說,無知便不可妄言。天下間。何人曾見天地之極?人力、車馬腳力皆有其限制,誰敢說走遍天下?若說大楚之外、匈奴之北、海之彼岸皆有土地、國家,又有何怪異?」
這樣的話。似乎是衍遠不曾想過的。
他抬頭望著木質的屋頂,靜靜的思索了好一會兒。眼神中慢慢有光彩亮起,向墨玉一稽首道,「這樣的道理,雖是簡單,但以往竟是不曾听說,小道受教了。」
墨玉見他說得真心誠意,便也放下心來。笑道,「大楚疆域廣闊,便是如今的天南海南,也有‘天高皇帝遠’之說。信息不便,教化、管束也難,如何還能管得到四面藩屬之外?也就是我們年輕,又還不曾入得朝廷,為那些百姓生計之類的事務操心。才有空暢想一番。」
衍遠就繼續點頭道,「清之先生說得極有道理。」
隨即他卻又有些黯然,「若有一日,能走遍這天下,那就好了。」
道家雲游不是常事?墨玉正有些奇怪。忽又想起,這小道士是要被送去白雲觀的。只怕在全真教的地位也有些特殊,便不好多說。只得道,「小道長如今的年紀才這樣小,焉知以後沒有這樣一日?」
衍遠卻不曾用言語回應,只是點了點頭,便垂下頭去,再次念了一聲道號。竟是眨眼之間,又變成了那個存在感極弱的小道士的模樣。
墨玉也不好再追問下去,便拉了小道士一起出門。
倒恰看見寶玉也到了廊下,正站在黛玉身邊,小聲問她,「林妹妹,你看之前那個‘阿照’怎麼樣?」
黛玉奇怪,「我管他怎樣呢?」
寶玉就笑道,「他原名叫做任廣照,原是受災的流民,進了你們家做事。清之看他伶俐聰明,把他提拔起來想要大用……你那大丫鬟朱鷺的父親,就很是看重他呢。今兒妹妹你先有機會見了,怎麼不替你那丫鬟把把關?」
紫鵑和朱兩個都站在黛玉身後,聞言一邊繼續覺得糾結不妥,紫鵑一邊又忍不住看了朱一眼。
朱鷺家可也在為朱物色呢。
朱的臉略有些紅了,瞪了紫鵑一眼。
不過,不管是他們還是寶玉,見黛玉久久不曾答言,似乎是在出神,又有些像是什麼都沒听到,倒是都奇怪起來。寶玉就試探道,「……原是我唐突了。妹妹的身份,哪里好過問這些事?」
黛玉這次卻立刻答道,「都是我的大丫鬟,跟了我許多年,難道我自己不曾出閣,就不好過問了?」
頓了頓,她又道,「既然能得哥哥看重,想來人品尚好。」
雖這麼說,黛玉到底沒露出什麼贊同乃至于欣喜的神色來,也只是這麼淡淡的說了一聲就罷。
且她轉頭見墨玉和衍遠都出來了,就意興寥落的率先道,「回家去吧。」
紫鵑一驚,忙小聲問黛玉,「姑娘,之前說了去朱鷺姐姐家的。」
黛玉之前確實這麼說了,可現在她略略想了想,卻忽地道,「不去了。」
紫鵑和朱都幾乎目瞪口呆!要說去朱鷺家,朱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黛玉說了,她也就慢慢的調整了心情。誰知道……
出爾反爾這樣的事,在黛玉的身上,真可謂是第一次發生!
幸而,在走到院門口之後,黛玉還是忽地轉了頭說,「朱,你替我往朱鷺那里走一趟,問問她在家里可好。問得細些,回來告訴我。」
朱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便是黛玉這麼說了,她依然有些怔怔的,過了一會兒,才帶著復雜的表情應了命。
黛玉便又請墨玉派人送朱過去,這才上了車。
墨玉眼瞅著這些,有些奇怪的笑了笑,倒也干脆棄馬不騎,跟著上了車。只是,他兩個是兄妹還無妨,寶玉和衍遠兩個,就不可能也跟車了。
虧得都帶了馬匹,兩人一人一乘,倒是可以護在車外。
墨玉上了車就笑道,「我看我今日里倒是要專做解人了。大妹妹,這座鐘的事情,都說術業有專攻,你就是看了不解。想來也頂多就是無趣。如今卻顯然是悶悶不樂了,想來不會是因為座鐘的事……到底還是為了你那兩個大丫鬟吧?」
紫鵑也陪侍在車內的,聞言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黛玉卻是繼續不語。
可她靜坐在那兒。卻也沒有生氣時的那種氣勢。又因她的容貌縴弱,如紫鵑看著。倒真有幾分憂郁之感。
墨玉見了,心里也難免暗贊一聲這妹妹的容貌,面上卻繼續笑道,「妹妹可是擔心她們所遇非人麼?」
黛玉繼續不吭聲。
她也知道些朱鷺的家人,想來是稱不上「父母不仁」的。多半會和這天下的大部分父母一樣,盡心盡力為子女謀個好前程。
若他們精心挑選,正如她自己說的。人品還真是未必差了。
想來朱鷺朱,不至于如前生的迎春、尤二姐,乃至于王夫人身邊的彩雲那般。
然而……
不知為何,黛玉心中就是覺得悵然不快。若有所思。有些滋味,她本來當自己年紀尚小,無需考慮,可如今單是因為自己的兩個侍女,就已經先嘗到了一二。
黛玉自己都覺得稀奇。
——因賈府的那些事。如今讓朱鷺朱出嫁,可比當初上京前料想的情形要好多了。便是回到揚州前,她也覺得這樣做十分妥當。為何事情慢慢臨近,心情也就隨之變化?
黛玉心中疑惑,就懶怠答墨玉的話。
但墨玉看到眼里。倒是對自家妹妹第一次有了「好笑」這樣的情緒。可以說自他認識黛玉以來,還真是唯有此事,才讓他有了幾分「做兄長」的感覺。
當然,如黛玉這樣的「小孩子的別扭」,固然來自後世的靈魂不會有,現在這世道的女孩子也多半是不會有的。
唯有黛玉這樣,四書啟蒙,將聖人之言視作圭臬,天性又難免叛逆的姑娘會有。
——若不是前些時候听見了她那番「權也」的見解,他還不能肯定。但現在,他卻可以相信自己的眼光了。
後世有些人視林黛玉為反封建的代表,不能說全無理由。
她確實是叛逆的。更可喜的是,並不是那種沖動無知的叛逆。而有這種叛逆的妹妹,倒是比「正常」的妹妹要合心意得多。
雖然確實是會麻煩一點。
是以,墨玉笑道,「妹妹可知道我讀聖人之言,有何感想麼?」
這話果然引起了黛玉的興趣。
她雖不想在這時候和墨玉辯經,但依然問道,「什麼感想?」
墨玉笑道,「一來,聖人也非無所不知。二來,聖人終究不是女兒家。」
第一個論點,在黛玉的心里本來就是成立的。
而第二個論點……
黛玉有些困惑的眨眨眼,眼神卻慢慢的明亮起來。
「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們做父兄的,難道會不考慮你自己的心意?妹妹自己也說了‘權也’二字。這樣的道理,雖不是人人想得到的,但天下父母,但凡是關懷子女的,都自然能做到。這就是所謂的‘知難行易’了。你也放心,小戶人家更沒有那些規矩。朱鷺的父母我也見過,可不會讓女兒盲婚啞嫁,肯定是要朱鷺自己去相的。」
盲婚啞嫁……
雖不好說,黛玉卻對這個詞慢慢點頭。
事情可不正是如此?
當初她和寶玉正是相契相知,又有長輩的同意,故此心中並無猶疑之處。如今,真正的寶玉卻是不知何處……若他終究現身,若他尚能保有她最看重他的地方,她難道能單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為自己的心意爭取麼?
這個問題她其實一直都在自問,得到的答案雖讓她有些惶惑,但其實從未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