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燁不記得那日是怎樣回到江府的,只記得回去的時候,府中的人像是蜜蜂繞著蜂窩圍著江姍來來往往,忙忙碌碌,卻惟獨不見江虞。
「江虞在何處?」白燁隨手拽住一個小廝,那小廝見是白燁,問的又是江大小姐的事情,忙迭聲道,「不知道,不知道
白燁松開他,他便匆匆端著臉盆往江姍那處去了。
透過推開的門的縫隙,白燁可以看見江姍正躺在榻上,側著身子面色慘白地俯在床沿不住嘔吐,屋里的婢女忙成一團,亂成一鍋,而身為姐姐的江虞卻不在。
白燁站在江姍門前院中,身邊的槐樹落下幾片凋零的葉子。
她突然猜到了江虞可能去的地方,猛然轉身,又朝府外去了。
在門口見到一匹白色駿馬,也不管是誰的,跨馬便上,徑直往北邊孫府奔馳而去。
到了孫府前的大道上,遠遠便見到一匹紅棕烈馬,白燁的懷疑得到了確證,心下一沉,勒馬不前。
她果然在此,孫權和江姍都出了事,她不關心她的妹妹,反而跑到這里假惺惺地賠禮道歉。
白燁冷笑,勒住馬匹欲回。
眼前風景在倒退,風輕拂著耳邊的碎發。
上方的日頭正烈,刺眼的陽光使得她微眯上眼楮。江虞的美貌和財富早就盛名在外,可與此同時,她還是一個為達目的誓不罷休,事事權衡利弊的生意人,商人無利不往,世人單看到她表面的美好,卻忽略了她背後的心機手段。
一個只憑著身份高低來選擇救人的人,一個只知道趨利避害而放任親生姐妹不顧的人,實在是,自私到可怕。
白燁的手拽緊了韁繩,韁繩將她的手勒上一道血痕。
夢中,那個身穿紅衣喜服的男子,何嘗不是為了他的目的而犧牲自己的幸福?
一陣涼風從耳畔吹過。
白燁一個激靈,身形在馬背上一晃。
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白燁皺著眉頭。
我想著江虞作什麼?我是無常,無常便該無愛無恨,穿梭陰陽之間,只為找出那遺漏在生死簿之外的孤魂野鬼,收服他們,將他們帶回無量陰司即可,他人是好是壞,是忠是奸與我何干?
如此想罷,白燁的心情輕松了許多,握著韁繩的手稍稍松了一些。
只願明日與孫策治療時候一切順利,只要江虞告知自己那女子的下落,讓自己早日回到無量陰司,這在陽間的幾日凡人生活,就都如雲煙,在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日日夜夜中被遺忘。
「噠噠——」是馬蹄聲。
白燁回頭一望,視線越過了身後來往之人的頭頂,一眼便看見了騎馬的少女,江虞雖罩著暗色斗篷,壓低帽子遮住了半張臉,但她的紅棕烈馬,她的精致繡鞋白燁還是認得的。
下意識地,白燁拐入了巷中避開她。
江虞從巷口徐徐而過,似乎在小心翼翼地不要踫撞到行走的路人。
白燁看著她行進的方向皺眉,江虞並不是回江府,她要去何處,不先回去看江姍嗎?
白燁悄然跟隨。
江虞並沒有帶人,而是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駕馬走著,不多久,便出了東城門,沿著一條小路,悠悠地朝著遠處一片片稻田走去。
白燁跟著她,越走越覺得此地荒蕪,人煙稀少,她越來越困惑江虞來此是為了何事。
「噠噠——」馬蹄踏在小路上,留下一道深深淺淺的馬蹄印,江虞的紅棕烈馬被釘了特制的馬掌釘,形狀似桃形,故而非常好辨認。白燁不用特意地去找江虞的身影,而只要跟著這馬蹄印便可順利地找到她落腳何處。
出乎意料地,馬蹄印引領著白燁到了一處方形簡陋屋舍,屋舍被大片大片的稻田包圍著,風吹淒淒。稻以水養,但此處稻田土地龜裂,稻桿枯黃萎靡,似乎是大片不能成活的了。
江虞的馬被栓在屋舍之外,嚼著草,馬尾巴甩啊甩,腮幫子鼓鼓地。
白燁翻身下馬,湊近屋舍門前,卻听那紅棕烈馬頗通人性地嘶叫一聲,白燁立馬豎指抵在唇前「噓——」地一聲,再壓低聲音說,「乖馬兒,我只是來瞧瞧你家主人來這里做什麼
馬眼圓滾滾地瞪著人眼。
一人一馬對視。
白燁嘆口氣拾了一把干草放到馬蹄前,求饒道,「求求您,別這麼瞪著我?」
馬眼渾圓,水光盈盈地映著白燁那張清秀的臉,白燁明顯地感覺到紅棕烈馬在鄙視她,然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白燁又覺得這馬兒似乎奸詐地勾嘴一笑。
白燁頓感不妙,一聲「別——」還未出口,便見馬兒仰頭高亢嘹亮地嘶叫一聲。
白燁一拍自己的額頭。
這麼一叫,江虞定然听見了,江虞是將這馬養成了精了吧,待回到陰司一定要找判官大人借生死簿一看,瞧瞧這紅棕烈馬到底是什麼修成的,如此狡詐。
「你在這里做什麼?」果然,江虞走了出來,眉目不悅,一臉嚴肅,眼中寒光懾人。她站在房舍門口,冷淡地打量白燁,「你莫非在跟蹤我?」
「我——」白燁話音未落,便听到房舍里面一通聲響,似乎有東西被打翻了。
江虞稍稍朝里回頭一望,然後顧不得白燁便轉了回去。
屋子里面有什麼讓她如此緊張?白燁好奇得很,也跟了進去。可是里面的情景卻讓人大失所望,沒有什麼人在,也沒有什麼稀奇物件,屋舍里搭著幾條圍欄,圍欄之內只有幾頭瘦弱的耕牛,還有幾只小牛而已。
江虞走到圍欄之前,望著耕牛和小牛,遠山眉一直蹙著。
白燁與她並肩站在一起,見她不開口,她也就暫時先沉默著。面前這幾頭牛目光呆滯,嘴角流涎,眼角開裂,身上散著濃重的衰敗腐朽之氣,好像得了重病。
「這屋舍周圍的一大片土地都是江家的耕地,」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江虞忽而開口,聲音低低地,「吳郡土地富庶,糧食的產量也豐富,只是這些農民不知道該如何買賣,于是我盤下了這里所有的土地,讓他們為我耕種,所產的糧食我江家照單全收,使得他們只要專心生產而無後顧之憂
白燁微微側目江虞,看著她絕美的側臉在透過屋舍的光線下半隱半晦,另有一種朦朧之美,白燁心髒突地一跳,回過了精神掩飾失態道,「這里好像已經荒蕪了很久
「幾個月來,江東大旱,土地龜裂,水稻顆粒無收,農民自然都走了。這一大片土地,全都荒蕪了,只余下這幾頭瘦弱的耕牛。我先前派了幾個人來料理,但卻不想他們竟然這樣懈怠說到此處,江虞聲音略略提高,帶著一絲慍怒。
白燁記得先前下過一場大雨,而那場大雨還讓她發過燒,「之前那場大雨……」
「你可听過于吉?」
白燁搖頭,「沒有
江虞看著一只倒在地上的小牛道,「听聞是那于吉作法,吳郡才有那場雨的
「不可能,」白燁道,「四時雨晴,都有天令掌控,豈非凡夫俗子能控制的?」
江虞冷笑,轉過來看白燁,「你還是想告訴我,你是那陰司攝魂奪命之無常?」
白燁方欲辯駁,圍欄內的小牛卻哼哼一聲倒地。
江虞與白燁同時望去,那小牛翻白眼,無力地倒在地上。
「怎麼回事?」白燁趴在欄上問,「為何會忽然要死了?」
江虞回頭四望,在牆角找到三只木桶,一邊解開斗篷一邊沖著白燁吩咐道,「跟我來
白燁一愣,「啊?」
江虞瞪她一眼道,「連日大旱,水槽里的水不多,牛為了搶水而打翻了水槽,故而這小牛就快要渴死,屋舍不遠處有一處豎井,略有余水,你跟我去提水救牛
江虞彎腰去拿木桶,回頭見白燁還呆著,便丟給她一只厲聲道,「還呆著作什麼?」
白燁抱住木桶,愣愣地看著江虞挽起衣袖,沖出屋舍,目瞪口呆之後,她也急忙跟了出去。
江虞說的水井在農舍的外圍,中間有一條泥道,原本干涸的道路經過她們多次提水來回,淋濕了許多,于是泥水翻濺到繡鞋上,裙裾上,衣襟上,甚至臉頰之上。
江虞華貴的繡鞋被濡濕,腳下一滑,差點摔個倒頭蔥,水撒了一半,她索性停了下來,月兌掉繡鞋,回頭看著瞠目結舌的白燁蹙眉道,「今日之事,若是說出去半個字,我就叫人將你的嘴縫起來,將你四肢砍斷丟到甕里去
白燁急忙放下木桶捂嘴搖頭,表示絕對不透露半分,江虞這才暫且作罷,光著腳行在泥路上。
白燁在後看著她的縴弱的背影,心里的有些東西在漸漸改變。她實在想象不到,江虞會為了這些耕牛紆尊降貴,做這些事情。
此刻的江虞裹著泥水衣服,站在圍欄之前微微喘氣,衣衫緊緊熨帖在她的身體上,修飾出婀娜的曲線。她的臉色微帶潮紅,她看著圍欄內的牛漸漸恢復了生氣,抬手以手背一抹額頭露出一抹笑容,「耕牛是農田耕作之本,若是死了一只兩只,便是一戶兩戶農民的命她回頭,沖著白燁嫣然一笑,燦爛如日月星辰,淺褐色的瞳孔仿佛將夜色融了進去,熠熠生輝,她由衷說,「謝謝你,白燁
白燁被她的笑容晃了心神。
原來她勉力救這些耕牛,便是為了這附近農民之生計。白燁問,「那些農民不都走了麼,你還救他們的牛做什麼?」
「他們都會回來的,」江虞篤定道,「只要天公作美,下一場大雨,他們便會回來。畢竟這里才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土地,他們祖祖輩輩耕作的地方。吳郡不能沒有他們,若是繼續大旱下去,這里將會餓殍遍野說這話的時候,江虞的眼楮里有情緒在流動。
白燁沒有回話,而是沉浸在江虞方才那段話帶來的震撼之中。原來江虞,是這麼愛惜性命之人,她並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麼殘酷,那麼諂媚。
「白燁?」江虞挑眉,往前走了一步,白燁的臉色有些古怪。
「江虞,你的臉上有髒東西,」白燁指了指江虞的右臉頰。
江虞抬起袖口,往右臉頰上抹了抹,本以為抹掉了所謂的污漬,卻不想讓袖口上的泥漬擦到了原本干淨的右臉上。「干淨了嗎?」她認真嚴肅地在問。
白燁板著臉,搖搖頭,「還有一點,再擦一擦
江虞看了她一眼,將信將疑,最後還是听話地抬袖去擦,最終完完全全臉抹上了一層泥。臉上涼涼地,江虞望著袖口一頓,最終明白了自己被白燁戲弄,沉下臉去,壓低聲音道,「白燁……」
白燁听她聲音沉悶,以為她真生氣了,便上前想用自己的袖口去擦她的臉,「抱歉……我……」
「啪——」一手新鮮泥巴拍在了白燁的臉上。白燁頓感一陣涼意,抹掉臉上的泥巴,木然地看著面前平日里冷冷清清,此刻臉上卻帶了一絲俏皮神色的江虞。
江虞故作淡定道,「攻其不備
「啪嗒——」,突然,白燁也抹了一把泥在江虞臉上,「攻其不備?」
「你!」
「我?」
江虞盯著白燁許久,然後淺淺笑了。
白燁看著她笑,自己也傻傻笑了。
屋舍里,牛在一邊嚼著干草,地上泥濘發著臭烘烘的味道。兩個泥人,童心大起,在你追著我,我追著你地玩著泥戰,有一些東西,在悄悄地落地生根,而她們卻渾然不覺。
多年之後,當其中一人孤坐在陰寒森冷的寶座上時,托腮想起的,還是這一幕嬉笑的場景,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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