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虞與江姍一同落座,余光睨著站在大堂中心的于吉。
雖然他看起來瘦弱,隨時都快倒下去似地,但當兩個健壯的將士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對吳侯孫策下跪的時候,他卻挺直了脊梁,膝蓋硬的像是千年鐵刀木的樹干。
孫策見此狀,一拍幾案怒斥道,「妖道妖言惑眾,你可知罪?」
于吉詭異笑道,「試問吳侯老夫何處妖言惑眾了?」
孫策靠回紅木椅,道,「你借江東大旱之便,捏造你能求雨的謊言,誘使百姓遵你為神,听你蒙騙,這難道不是妖言惑眾?」
于吉眯著眼楮道,「敢問吳侯,江東幾月來是否一直大旱?」
孫策不語,只是瞠目瞪著他。
于吉再道,「再問吳侯,前幾日是否下了一場雨,而這雨是在老夫擺設祭壇求雨之後?」
孫策截道,「下雨乃是四時節令,天眷顧我江東百姓,並非汝之功勞
「呵呵,」于吉略睜開一些眼楮,笑了笑,臉上的褶皺更加深刻明顯了,「話說到底,吳侯還是不信于吉能求雨罷了他陰沉的視線掃過廳內眾人的臉,分外多瞧了一眼江虞,再望向她手邊擺盤里放著的嶺南運來的柑橘,抬手指著道,「江大小姐,老夫可以嘗一嘗此橘麼?」
江虞隨手扔給他一只。
于吉穩穩接住,掰開橘子塞入口中嚼著,「謝謝江大小姐他扭過頭望著孫策,又道,「吳侯不嘗一個?」
孫策不知道他打什麼主意,略有遲疑地掰開手邊一個,但掰開之後,他驚住了。
在場的人看見他手中的橘子皮,也都驚住了。
江姍小聲地對著江虞說,「姐姐,吳侯手中的橘子,竟然只有皮沒有肉?莫非這于吉真的是妖道?他果真能求雨?」
江虞雙手纏著放在膝上,面上無任何波動,平靜如一方死水。「現在下結論尚早,吾等暫先看著,莫要言語孫策一早讓他們姐妹來此絕非一時興起,眼下沒有其他人在場,孫策帶來于吉上演這樣一番好戲,顯然是做給她們姐妹看的。但他目的為何,難道是殺雞儆猴?
「啪嗒——」孫策將橘子皮扔到了于吉臉上,起身抽出身邊將士腰間的劍,架設在于吉的脖子上,貼近他惡狠狠道,「妖道,你敢捉弄我?!」
于吉抬手靜靜地推開劍鋒,用他那詭異嘶啞的聲音說,「吳侯大病初愈,老夫沒什麼好送吳侯的,不如取龍肝為吳侯泡酒如何?」
孫策愣了一愣,望著門外圍攏過來的小廝婢女們,猛然轉身落回座上,饒有興致道,「好,本侯便看你如何取龍肝?!」
龍乃是傳說中的神獸,世間之人本就未見過。古有黃帝登龍升天,自那之後龍便是真命天子的象征。且不說于吉是否能夠取得龍肝,就算真的被他取到了,孫策有幸能服用之,亦是大補。
大堂之外的人越聚越多,人們開始低聲言語起來。
江姍又問江虞,「姐姐,吳侯這一回怎麼不阻止了?」
江虞分析道,「他七分心思想著于吉取不了龍肝便將他治罪,三分心思想著于吉取了龍肝他便可服用這大補之物
江姍點點頭道,「姐姐覺得于吉能取龍肝麼?」
江虞盯著于吉的側臉,輕輕搖頭道,「取得到取不到稍後立判,只是……此人總給我一種詭異之感她掃視四周,手肘支在扶手之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前,腰板筆直,一雙沉寂的淺褐色的眼楮內眼神復雜。
依照于吉的要求,孫策命人取來掛在他房內的一張水墨畫,讓兩個高大的將士展開,一條栩栩如生的巨龍便展現在眾人的面前。
孫策劍眉微揚,道,「于吉——」
于吉托著沉重的鏈條走到那幅畫軸前,打量了上面的巨龍一眼,那巨龍張牙舞爪,飛行在廣袤的海水波濤之上,龍須飛揚,畫得格外氣派。于吉滿意極了,回頭對著孫策道,「希望吳侯不要吝惜這一副畫
孫策道,「只要汝能取龍肝,區區一幅畫算什麼
「那好」,于吉嘴角一勾,右手便向那畫伸去。
眾人都盯著他的手,慢慢地,眾人的臉上都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有人愣在原地,有人手腳冰冷,有人目光如火般燃燒,有人額頭滲汗,還有人竟然軟了下來,跪坐在地上。
孫策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禁也怔忡了。
只見于吉那一只干枯的手臂伸入畫中,撫模了龍的鱗甲,繼而突然一鑽,鑽入了那畫中龍的身軀,稍後,听見了一聲肌肉撕裂的聲音,畫中的龍似乎動了動,扭曲著身子,長長地龍須抖動,那龍全身都在顫栗。
江虞望著于吉,他手臂從畫里抽出來的時候,手心里有了一個黑漆漆的狀似肝髒的東西,還不停地往地上滴下黑色的血水。
于吉臉上表情扭曲地笑著,面向孫策舉著龍肝道,「吳侯,老夫失策了,這龍肝也是水墨所制,並不能給吳侯入酒,只能舍棄說罷,他手驟然一捏,那龍肝爆裂,噴出幾道墨汁朝著四方噴灑。
江姍眼疾手快,迅速起身解開大氅往空中一抖,轉了一圈面向江虞,用大氅將二人牢牢罩住,听得背後 啪幾滴水濺聲後,江姍沖著江虞微微一笑,然後放下大氅轉身,見到廳內廳外眾人的臉之後,忍不住噗嗤一聲掩嘴一笑。
「姐姐,這些人——」江姍又笑。
江虞淺淺地彎起嘴角,眼里終于流露出一點笑意。
原來這四周的人,包括孫策本身,都被這黑色墨點染成了斑點人。尤其在孫策眉心那一點,配上孫策嚴肅的慍怒的面容,分外滑稽可笑。
那時候自己和白燁,好像也如這般狼狽。
白燁?!
江虞心中猛然一跳。手抓著扶手,緊緊地。
自己想她作何?
孫策一抹臉,劍眉豎起怒喝道,「于吉!」臉上結痂的箭痕隱隱有崩壞的趨勢。
于吉淡然的很,老臉上掛著一個丑陋的笑,朝著孫策拱手道,「吳侯莫要動怒,老夫不是已經取出了龍肝了麼,只不過此龍肝暫且不可用罷了
孫策道,「莫要裝神弄鬼,此肝明明被你藏在袖中,焉能是那畫中取出的?!」
明眼人都知道,孫策在強詞奪理,但沒有人敢說破。
于吉笑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取一樣此刻沒有的東西來
「何物?」
于吉眼角褶皺一舒,道,「益州牡丹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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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孫策聞言,眼中狡黠一閃而過。
此時節令,並不是牡丹盛開的季節。于是孫策道,「汝若能采一朵盛開的牡丹來,吾當信服
于吉眉目不動,口中念念有詞。稍許時候,便輕輕松松地從袖口中取出一粒種子來。
孫策撫掌大笑,「只不過是一粒花種,于吉妖道,你失信了,來人——」
「慢著,」于吉截斷道,「請吳侯搬來一盆土來
孫策靠回座椅,眯著眼楮吩咐道,「如爾所言
于吉將那種子埋在小盆里,繞著那盆手中捏訣作法。
眾人屏息以待。
不多久,便有一青蔥抹綠破土而出。
江姍大驚道,「這于吉果然有些本事!」
江虞則沉悶不語,目光逡巡四方,最終落在孫策臉上。孫策並未像方才那樣惱羞成怒,而是隱隱有喜悅之色,但只是一閃而過。
為何他……
江虞沉思。
這里有不對勁的地方。
大堂外的人群里忽而爆發出一陣贊嘆,有幾個人紛紛沖著于吉跪下,大呼「天師萬歲!」但這萬歲又豈能是隨便叫的?普天之下,只有天子才敢承起這萬歲之名。
但于吉真的使那萬花之後的牡丹在這樣深秋寒冷的季節里盛開了。
就連孫策也微微動容,扶著椅子緩緩站起來,眼中透著不可置信。
于吉站在一邊,矮小瘦弱,仿佛風一吹便會倒下。
「吳侯如今可滿意了?」
「 ——」隨著銳利的聲音嗡嗡入耳,于吉眼前寒光一閃,鬢角的白發飄落了幾根。回視那牡丹花,從花梗處被人劈開,斷裂兩段,整整一朵都落在了地上。
孫策從容收起劍,轉身側首目視于吉冷冷道,「此花非益州牡丹!」
眾皆嘩然。
于吉攤攤手,「吳侯既如此固執,老夫無話可說
孫策轉身入座,高高早上威嚴道,「來人,將此妖道拿下,三日之後問斬!」
但于吉身邊的將士卻遲遲不听命,「主公,這……」
「你們敢不听本侯命令?」孫策怒氣更盛,臉上猙獰。
將士在他氣勢壓迫之下,雙膝跪地抱拳道,「吳侯,于吉的確頗有本事呀!」
「你!」孫策面上肌肉抖動。
「吳侯一個冷靜的、令人沉靜下來的溫柔聲音從一邊幽幽傳來。眾人的視線集中在了站起的江虞身上。江虞走到大堂之上,對著孫策恭敬道,「吳侯且慢
「你也想替他求情?」
「江虞並非為于吉求情
「那你為何阻吾?」
「吳侯請借一步說話江虞示意。
孫策示意左右推開一些,讓江虞近前。只听江虞緩緩道,「于吉已在眾人面前展現妖法,讓眾人敬服不已。此刻吳侯若執意處死于吉,恐會引起眾怒
「難道本侯殺不得這妖道?」
「江虞之意,吳侯不如借助這妖道自己的手殺死他自己?」
孫策眼楮驟亮,「江大小姐有何主意,快快說來
「不如讓于吉設壇求雨江虞鎮定,娓娓道來,「若是求到了雨便能為我江東暫時解了數月干旱;若是求不到雨便順理成章地處死于吉。進可攻,退可守,此非兩全其美?」
孫策嘴角勾起,「若非江大小姐是女子之身,吾定要招你為江東謀士
江虞淺笑,「實不相瞞,江虞獻計是要向吳侯討一個人情
「哦?」孫策挑眉。
「求吳侯放過白燁
孫策望著她的眼楮,如今近距離地看,他越看越覺得江虞的眼楮美麗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一般,連他也在不知不覺中痴了。
「吳侯?」江虞提醒。
孫策清理了嗓子道,「好,吾就給你這一個人情,算是你獻計之功
江虞得償所願,欣然轉身退開。
日暮時分才回到江府,這一日一夜的顛簸總算有了結果。
當江虞下馬車仰頭望著江府門口金漆大字的時候,守在門口的小廝匆忙跑了過來,喘氣不止道,「大小姐,府中發生了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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