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妄揣聖君心思,但臣深知自身之病!」張廷玉大膽抬頭,「皇上,恕臣說句不恬的話,臣之病,根在社稷!」
「社稷?」康熙饒有興趣的看著張廷玉。
社者,傳說上古洪水,水正共工之子句龍就讓人們挖土堆丘,人在土丘之上居住以避洪水,每丘可住25戶,稱為「社」。句龍死後被奉為土神,也叫社神,稱之為後土。烈山氏的兒子柱做夏的稷正,掌管農業,死後被奉為農神,也叫五谷神。社稷著生養萬物,與江山並稱便是整個國家。
人可為江山社稷而病,但能為江山社稷而病的只有一位,那就是皇上,正所謂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除此之外,怕是旁人就要嘲笑一句,你配麼?難怪張廷玉要加上不恬的前綴。
「你是上書房大臣,宰相之體,這話當得,起來吧,既是知病,就跟朕說說這病根——」原本談笑風聲的康熙突地想到一事,笑容猛地一斂——康熙也是一點就通的聰明人。
張廷玉說「社稷」二字可是重讀的。重音是強調也是若有所指。《周禮考工記》有載,社稷壇立于王宮之右,與王宮之左的宗廟相對,前者為土地五谷,後者代表皇家血緣,張廷玉所重讀的「社稷」就是引申後者!
皇家血緣,無非是三位,皇上、太子、諸阿哥、太孫。三代人,因為皇位傳承而糾葛。先是自己為磨礪太子扶起了諸位阿哥,並導致了諸子奪嫡的格局,兒子們勾結朝臣讓整個朝堂貌似穩定卻是暗流涌動。隨後就有弘皙的死而復生,拳打腳踢之後,太子之儲位安之若素,更有天佑太孫做三代之繼。
為帝君,之所以千方百計的磨礪太子,就因為改朝換代是朝廷頭等大事。傳承事,順理成章,于朝臣,于皇室,于天下,可喜可賀!即便有一體納糧引來的士子游街雜音,以今日追繳虧空、厘清火耗、發放養廉銀之策相對,標于史書也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因為石玉婷,自己對太子起了厭棄。國策由寬趨嚴,「追責」卻直指太子監國不力。赦出幾個被圈禁的兒子重授權柄,也必再掀諸子奪嫡的舊事,而自己把何焯直指太子的奏折交給佟國維,更等于明晃晃亮刀。
連自己都不知道,萬一太子牽連太深,自己會不會——廢立,康熙不願想!想來是張廷玉左右為難,才不得不「主動」稱病!
念及此,康熙澀聲一語,「衡臣,你這是在怨恨朕?」
「臣不敢,但臣有一言不吐不快,說完,請就鼎鑊,」張廷玉重重叩頭,「皇上,這天下既是您的,也是朝臣的,更是天下人的,萬萬不可嬉玩!」
嬉玩,史書之上嬉玩國事的只有一位,那就是烽火戲諸侯,只為博往後褒姒一笑的周幽王。以亡國之兆比擬康熙,難怪張廷玉要「請就鼎鑊」被煎炒烹炸。可,不吐不快!
刀指太子,太子焉能坐以待斃?三十年的太子,朝野之中自是盤根錯節,單是上書房中就有兩人互以援引,夸張點說,哪怕太子舉起振臂,從者怕不下十之二三!
而于朝廷上,跟紅頂白是人的劣根,趨炎附勢更是朝臣的常態,即便索額圖曾權傾朝野,焉能沒有富貴險中求,冒死做從龍者?如此,朝堂必亂!
治大國如烹小鮮,本是皇上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此時昏而亂鏟,卻奢望皇太孫做後手,可能麼?一方面,對叔伯們拳打腳踢早已證明太孫純孝,這時候會忠孝不能兩全的斷橋看流水?上陣總是父子兵!另一方面,若太子有失,太孫焉能如泰山?為自保太孫也不能置身事外。就那鄔思道,「不爭是爭」于暗斗中能放之諸皇子而皆準,明爭,說不定有什麼吃人不吐骨頭的主意!
再說,他本來就是後手好不好?繞了一個大圈子再回去,吃撐了?
三代傳承本已安之若素,偏是因為皇上的一時起意再生波瀾,說的輕是皇上自尋煩惱,套用京城俚語︰玩吶?!
天下既屬皇上,也屬朝臣的,更屬天下人,此言雖是大不諱,但確是張廷玉忠心為國的真心話,「好,好,好!」康熙拍手,一點道出三個好字,「大丈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張衡臣當得此稱!了卻君王事,不計身後名,你張衡臣果然有首輔之才,朕,沒有看錯你!」
「李德全,傳旨,張廷玉宿衛忠正,宣德明恩,守節乘誼,以安社稷,朕聞褒有德,賞至材,加保和殿大學士。」
「皇上?」
罵人卻升官,听了皇上的旨意,張廷玉自己都愣了,隨即惶恐不安,做中樞,不得不知鹽鐵之論,知其論,自當知道大將軍霍光。
霍光,漢武大將霍去病之弟,霍去病勞苦功高,去世後推恩霍光為奉車都尉,隨侍漢武帝。漢武病危,霍光以驃騎大將軍、大司馬之職受命為輔政大臣,昭帝「年八歲,政事一決于光」。昭帝病逝,霍光擁立漢武帝之孫劉賀即位,隨即因荒yin無道被廢,霍光又立武帝之曾孫劉詢即位,即漢宣帝。至其病死,執掌漢室近20年。
康熙剛剛冊封張廷玉保和殿大學士的聖旨,便是昔日昭帝冊封霍光為大司馬的原文,「宣德明恩,守節乘誼,以安社稷」這些話,張廷玉自認當得,至材的褒獎雖有些臉燙也受的,唯有聖旨之引申他當不得!
一者興廢立,掌朝政,不是人人都像「周公負成王」,更多是謀反的借喻!二者,霍光何以輔佐幼主?不就是長成的太子被漢武帝逼著自殺了麼?皇上這是在堅定心意不成?
張廷玉的腦袋咚的一聲磕在地上,「臣,萬萬不敢領旨啊!」
「你怕什麼?如霍光那樣‘死才三年,宗族誅夷’麼?」康熙踱至張廷玉身前,「衡臣啊,朕不過是將來做些準備,你也不肯幫朕麼?」
「臣——」張廷玉要哭了,自己原本是要勸皇上不可動搖心意的,可皇上連「幫」字說出口,顯然已是乾綱獨斷,君作磐石,臣為蒲葦。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眼圈由不得一紅,「皇上,難道就不可挽回麼?」
「破鏡重圓,怕是難啊!」康熙長嘆一聲,俯身拉起張廷玉,「朕,原本視你為肱骨,今日更當你是刎頸,你我就來說說真心話!」
京郊之「夜窺寢帳」、父子反目,弘皙之自殘之暴烈,太孫府之迎頭髒水,太子妃假死、太子之月以日代,太子妃尸骨未寒、伯倫樓披紅開業、竟還要為皇太孫沖喜,沖喜之女竟還是瓜爾佳氏,開始還是娓娓道來,越說卻是越憤,到最後康熙一拍大腿!
「知道麼?昨日太子上折子要總領追繳虧空、厘清火耗、並嚴查糧耗漕耗事,就在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眾臣親口告訴朕,太子為三十年儲君,當擔更大之責任!衡臣,你說,太子要干什麼?你說,朕能不做些準備麼?」
「這——」
張廷玉啞口無言,一樁樁父逼子,一件件子迫父,他早被雷的瞠目咋舌又心驚膽戰!
「哎——」康熙一嘆之後又是握拳,「倒是你剛才那句話說的好,這天下既是朕的,也是朝臣的,更是天下人的,任誰不可嬉玩!」
「便是朕有錯,他胤礽何必又裝無辜?朕,看著他又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我愛新覺羅本就是馬上奪天下,朕,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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