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鎮,雖是個江南小鎮,在方圓幾百里卻最是熱鬧。不但三十六行俱全,連戲園子也有。到了金烏西墜倦鳥歸林,一條條紅燈高高挑起,白日如梭的人群,慢慢開始向著戲台子聚集,戲未開場,早有叫賣之聲不絕于耳。
正對戲台的三層的茶樓上,幾條精壯的漢子正圍坐吃茶,仔細瞅瞅,卻是以面北之人為首,那人三十許,白面短須,帶著幾分士子讀書人才有的文靜氣,只是漆黑的一雙瞳仁閉合間精光閃爍。
「軍門,弟兄們都已就位,接下來怎麼做,請軍門示下!」
說話的是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漢子,虎目燕頜,雙目精光閃閃,紫棠的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閃著黯紅的光,箭袖長袍,一身的精悍。
「東美啊,年某之所以將你從順定帶到四川,就是佩服你的文略智策,只是這養氣的功夫還得錘煉啊!」短須漢子一笑間,刀切般的腮邊突兀顯出兩塊橫肉,整個人的氣質也變,「為將者,除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堅冰裂于腳下而心不驚,還有一點更為重要,那就是令行禁止,不該問的不問,不該想的不想,懂了麼?」
「軍門,標下受教!」雖是壓低了聲音,漢子的語氣卻充滿了敬畏!
「記住了,我年羹堯的規矩從來只說一次!」年羹堯端起桌上的茶盞輕抿一口,「老桑,爺叫你打听的事怎麼樣了?」
老桑在年羹堯的左側,四十來歲的年紀,一身長袍滿臉風霜,垂在桌下的手枯瘦如柴枝,為年羹堯的長隨,人雖坐卻是欠著半個身子,聞言躬身道︰「回爺的話,小的已經打探清楚了,劉八女原本是八爺的門下,而這江夏鎮小半兒都是劉家的產業呢,今天是劉家老爺子的生日,女婿親朋都會來祝賀。他兒子劉八女的第七房小妾還剛生了一個胖小子,雙喜臨門,所以連戲班子都請了兩個,一個在這兒與全鎮百姓同樂,另一個就在劉府!」
「八爺門下,好,很好!」年羹堯又是一笑,「為太子祛邪,如此也不枉兄弟們這七天的辛苦!」
辛苦是肯定的,自成都至江夏的不下三兩千里的路程,七日而至,縱是年羹堯及其手下心月復個個悍勇,也是累的人仰馬翻!至于為太子驅邪之語麼,少不得的就要多嘮叨幾句!
年羹堯因西征軍功被皇上欣賞,就在四川提督府擔任總兵官,「妹妹被太子世子捋走」的家信與「提拔四川提督」的調令是一並到達的,明知這屬于典型的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隨後又接到了「欽封天佑之皇太孫」的明傳邸報。(小說最新章節)
年家是四爺的包衣,但年家卻一直沒有甘于奴才的本分,否則也不會有身為旗人的年氏兄弟苦讀詩書,文武兼備。更何況,做奴才的信條里本就有︰青蠅之舞不過尺許,附之驥尾可至千里。良禽擇木,失勢的四阿哥與太子、新晉的皇太孫父子一家相比,還用選麼?
作為長兄,一封長信才有年秋月的幡然醒悟,再加上全家抬入瓖黃旗,他跟四爺還真沒什麼關系了。
在成都提督衙門接到太子的手札,年羹堯有點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太孫遇刺的消息早隨著邸報明傳了,人雖昏迷性命卻無憂。倒是太子妃薨亡,皇家的多事之秋給了無數人猜測的念想。
國葬期內為太孫沖喜本就不妥,若女方是妹妹還好說,做哥哥的必然到場。既是瓜爾佳氏女,還讓他這個奴才來賀喜,合適麼?更詭異的是,太子的還讓他繞道江南,明令「可帶五百親信兵丁,七日之內趕到江夏鎮,將劉家闔府抄拿!」
朝廷有明旨,帶兵越境視同謀反,雖說有太子的差事在身,可畢竟手札不是諭令,總少了些名不正言不順,以朝堂現在的詭異,說不定就惹得哪位「爺」不高興,指使誰拿著小本子在皇上那上眼藥呢!
直到此時明白了對方身份,他總算恍然大悟。八爺可是太子朝堂上的對手呢,帶兵之人更懂糧草先行的道理,劉家如此富有,年羹堯想當然就把他歸到「糧倉」上了!
抄拿,抄拿,先抄後拿!
打定主意的年羹堯一聲獰笑︰「告訴弟兄們,吃飽喝足,待到月上柳上頭,隨爺出征!」
劉府。
一盞盞氣死風燈懸在木桿上,將門樓四周照的亮如白晝,往來賓客扛著箱籠提著禮盒,笑臉盈盈,熟識者彼此寒暄,談起劉家莫不感嘆一句「積福之家」「有福之人」。
積福是真,劉老太爺本就是鹽商出身,連生七個女兒,便听了一個游方道士之言光施粥棚,大開善堂,修橋補路,多為善事,自此還真添了一根獨苗,怕養不住故取名劉八女。
孤兒們長大,有才者讀書進仕,勇武者當兵吃糧,碌碌者干脆在劉家做伙計,螞蟻搬家樣將財富人望向劉府聚集。嘗到甜頭的劉老太爺,干脆將自己的七個女兒也選配給孤兒中的佼佼者,一來自小看著長大自識秉性,肥水不流外人田。二來父女時時團聚而不擔心受婆家的白眼。
財長權勢,有劉家的富庶做底氣,七個女婿本就是心思伶俐之輩,如今各有前程。便是在江南就有三個,一個在鹽道衙門做巡鹽使、一個綠營任管帶,更有一個干脆入了兩江總督做西席,哪天放出府,鐵鐵一個縣令少不了。
當然,這其中有一個人還不得不多提,那就是在京城各部打滾的任伯安任爺,啟用在刑部,修河在工部、大比之年在禮部、而今朝廷追繳虧空卻調任戶部。放屁油褲襠的差事也就罷了,據說還搭上京城八爺的線,與九爺、十爺相交莫逆,跟那些只在傳言中出現的大人們相交莫逆!
權助財運,而今,半個江夏鎮都是劉家的,江夏鎮的富庶也是劉家支撐的,看著黑影中影影綽綽的一排排庫房,任誰也知道這幾十年的努力是羨慕不來的!
大伙嘴里的有福之人不僅僅是高壽八旬的劉老太爺,自然也包括在京都呆膩了,回家散心又添了小少爺的劉八女。
劉八女此刻就躺在池塘樹蔭下的涼椅上,他本就是個胖子,心里有火自然更不耐熱。
被姐夫打發回江夏鎮已經兩個月了,世子的富貴逼人讓倒他體驗了八爺的翻雲覆雨手。雖說恭手奉上兩百多萬兩銀子,去財免災未嘗不是種禍之門。
經營這麼久伯倫樓,他何嘗不知道那三位爺的貪婪成性,更莫說姐夫那句「留條根」的警醒之語,不管哪位隨便一張條子怕是劉家就能死的不明不白!
心有危疑,他干脆在江夏鎮大興土木,將整個鎮子分成了「外三院」與「內三院」。外三院便是那些窮苦之人,白天做佃戶,晚上巡街道,大手面的銀子撒出去,盡收人心。內三院則是由老爺子這些年收養的孤兒們居住,家家口口都是受過大恩的,即便真有什麼事也會出死力。
六層院子建起來,總算踏實一點,至少他不用擔心有什麼「真假毛賊」了。
此次為老爹做壽順帶為兒子慶生,他最心底的想法就跟沖喜差不多︰用大喜慶驅祛心里要發霉的晦氣!
「老八,老八,大喜事啊,大喜事!」大呼小叫找來的是他的三姐夫阮必達,牛高馬大的很是健壯,本是綠營管帶,今日老太爺做壽才去了戎裝換了一身蜀錦長衫。人到近前,伸手就去拉劉八女,「快些起來,老神仙來了,點名要你去呢!」
劉家人嘴里的老神仙只有一位,那就號稱學道三百年,為八爺相出「八大王」,並入主白雲觀的張德明。當年為劉老太爺留下「積福」一語的就是他,這倒也能解釋任伯安為什麼能將他帶到八爺胤面前了!
「真的?」劉八女一躍而起,百計皆無自抱佛教,無語問蒼天,唯有求鬼神,他確信老神仙來了自能除心頭陰霾。心急卻忘身,龐碩的身子骨哪能做一躍?踉蹌幾步,一頭搶向地面,就算阮必達手疾,腦門上也難逃一個鼓包,紫紅紫紅的滲出血珠!
「我說老八,你說你急什麼?瞧這——大喜的日子難不成還要捂著?」
「我這不是急著等老神仙祛晦氣麼?」坐在地上的劉八女哼哼唧唧,看看手上的血漬,好懸眼淚都下來,「疼死我了,姐夫,你說這不祛邪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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