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罷,罷,罷——」
張德明長嘆一聲,袍袖一拂本待離去,轉念間卻又回身。
轉念是憐才。張德明方才所說收徒,不僅是為故人計,更是真心實意。他幾十年所修,傲然于世的一者便是無中生有的機巧術,二者乃方才于殺胚中縱橫的逍遙決。此兩者,非容貌上品、心性堅毅、天秉沉穩者不可學。
這三個條件本就是矛盾,容貌上品,臉面就是敲門磚,以貌娛人何須堅忍?得之易,必難珍惜,信手來揮手去,輕佻跳月兌與沉穩就更掛不上邊了!
此兩女恰恰符合了張德明的擇徒條件。
大者十一二歲,鳳眼長眉,眉心紅痣,端之就如菩提在前,不可褻玩。幼者**歲,杏眼桃腮,身小早露狐媚。
張德明進屋之時,與這姐妹同處者還有十余人,抱頭垂淚者有之,跪地求饒著有之,鶯聲嬌啼中,唯有這兩人雙手相牽鎮定自若。長者護幼,小的雖隱在姐姐背後,手里卻緊緊握著一支尖頭的鐵簪。
那時就已為這份鎮靜驚嘆,即便現在知道不是劉府之人,可血腥殺戮總是真的吧?而儒門當道,為女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蒲柳質矢志報仇,甘心身入賤業,比之勾踐臥薪也不多讓。再以觀氣之法相之,兩人更是貴不可言的命格,這兩姐妹分明就是天賜佳徒!
「雖是陰差陽錯,你二人也算大仇得報,不知你們又有何打算?」張德明遙點遠方火光,「真要去找那年某人報恩麼?老道看那年某絕非善類,此去怕是——」
一想兩個嬌滴滴的徒兒以身飼賊,他就心疼的說不下去了。
「多謝恩公提醒!」思盈道︰「今晚若無恩公,我姐妹怕是難逃摧殘,所謂恩情,我姐妹也只認恩公一人,斷不會自送虎口!」
「呵呵,算不得,算不得,」張德明尷尬擺手,「老道救人也只是想回報一下故人,沒想到,呵呵,沒想到啊,算了,不說這些,」張德明一拂袖,「你姐妹若無處可去,不妨隨老道回武當山,老道所說收徒之語依舊作數!」
進京本是求富貴,到頭卻鏡花水月,來時空空去也空空。故人重逢卻發現人心不古,張德明也多了幾份心灰意冷,他的打定心思要好好教這一雙徒兒了!
「恩公救得我姐妹,莫說收徒,就是充作爐鼎我姐妹也不敢有異議,只是——」思盈拉著妹妹聘婷跪倒,「容恩公寬限些時日,待到我姐妹大仇得報,再來伺候恩公!」
「什麼爐鼎,老道練就的一口元陽不失——」張德明雖急著辯解,卻發現跟小姑娘說這些有些忒無恥,趕緊岔開話題,「你父母不失劉家所害麼?劉家已亡,你的大仇未報又是怎麼回事?」
張德明有疑問不奇怪,他是江湖人,思維自然也是江湖式的。在他看來,劉家殺了岳子風夫婦,年某人又將劉家滅門,一場大火分明是殺而焚尸,即便再想找更殘忍都不能,冤冤相報奉無從提起,這事自此畫上句號!
但岳家姐妹雖小,卻是書香門第官宦之家,她們的思維方式自然不同。
岳子風懷疑劉家,被滅口恰恰是劉家的罪證。要知道御史雖不過七品,卻是帝王耳目,位卑而身尊,若非劉家做賊心虛,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以死為證,岳子風是對的,對的卻不僅如此——岳子風當日言及懷疑,總督的回答是︰南方產糧北方缺糧,從北往運,怕是那行商的腦子進了水!言下之意卻是岳子風糊涂。而岳子風卻據理力爭︰江南雖產糧,可並非江南余糧。以安徽為例,糧價卻比缺糧的北方更高,每年都會餓死人!
按照岳子風的推測,以空船進京,打著調倉換米的旗號運出國儲存糧,隨便找個耗損的由頭糊弄朝廷,背地里卻滿載入安徽,這買賣自然是無本萬利。
總督拂袖而去,當晚岳家遭劫,如今看來,怕是父親大人一語中的,總督大人不得不借劉家殺人滅口!
為了父親的公道,姐妹兩個要去京城告御狀,狀告兩江總督阿山!而有大功勞的父親,了卻了君王天下事,自然當贏得生前身後名,這才能告慰在天之靈!
焉能如現在這樣,一抔黃土埋忠骨,而劉家的一把火,說不定又是總督大人的滅口計呢?
話至此,張德明羞愧、欣喜、更不舍,羞愧的是活了這麼大歲數還不如女女圭女圭有見識,欣喜的是如此心思縝密必能將所學發揚光大,至于不舍,他真的不想再臨京城那塊傷心地!
喟嘆一聲道︰「此地距京城幾千里,你姐妹本是弱女子,如何經得起長途跋涉?」
「我姐妹有個不情之請,還請恩公能——」思盈這時已經沒了剛才女諸葛般的睿智,總是小女孩呢,活命的大恩早已結草餃環,如何能說出「護送」的話?
倒是一直沒有說話的妹妹思雨,無聲的靠近了,徑直投到張德明的懷里,抱著張德明的大手就往懷里揣,「恩公爺爺,你就送我們去京城吧,思雨雖然不如姐姐聰明,可姐姐這點總不如思雨,就是培訓我們的老婆婆都說思雨是匹好馬呢!」
八歲的小姑娘就用美人計,張德明險些把這小丫頭丟出去,火燒火燎的抽回手,心里狠狠的念了幾遍無量天尊才勉強壓住失態,「罷了罷了,就當道爺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跪下,拜師吧!」
拜師,是定名份,是張德明為這思雨丫頭的「強人所難」所找到說服自己的借口!
年羹堯現在也在找名份。
真實永遠不是小說的虛構,除非掛著主角光環的,所有的智商都在及格線以下徘徊,至于行路更是說書的嘴,一日無話已至千里!
財帛雖動人心卻也著實累人,三百五十萬兩現銀,一萬兩銀子是六百多斤,三百五十萬兩就是二十一萬斤,若一車裝上三千斤計就得七十輛大車。十萬兩黃金本官分給誰也得運走,一車也裝三千斤,就得四輛車,還有十萬石糧食,一石糧食擱現在三十斤左右,十萬石就是三十萬斤,一車還裝三千斤這就是一百輛車,在加上那些古董玉器書畫卷軸……
劉家有車馬行,再加上整個江夏鎮,幾百兩車倒是勉強能湊出來,可這得是多長的一支隊伍?再加上這場殺戮,燒烤的焦糊臭怕早已隨風傳出百里,他不能把周圍的衙門駐軍都當死人瞎子吧?
愁還來不及呢,遠處的警戒回報︰有三撥快馬哨探被他們拿下了,經過審訊,是兩江總督阿山派來的,雖一刀梟首卻不敢肯定沒有漏網之魚!
「看來咱們不亮身份是不行了,」年羹堯的眼楮眯成了一條細線。
既有哨探說明人已經不遠,再想那老頭子介紹女婿時提到的「總督府西席僚幕」,說賀壽似乎也能解釋。想那阿山也是宿將出身,久不回報必然會生疑,若他親自前來,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不露行藏?隨便扣一個盜匪的帽子,這幾百人再悍勇也擋不住江南綠營。到時候這些金銀財寶說不定落盡誰的腰包呢!
露?想逃月兌帶兵越境的罪名,就必須亮出太子手札。更大的問題就來了,咱們那位太子可不是什麼有擔當的人,他要推月兌一句,只讓抄撿誰讓你殺人越貨,得權擅專的自己不是死定了?
「東美,你說該如何?」
太子手札加上年羹堯的解釋,岳鐘麒這時候也大略明白了勞師遠征的緣由,听說阿山可能在附近,心里也是突突直跳。事有不協,年羹堯或者還有月兌罪的可能,下令殺人焚尸的可是他只能一死謝罪!
沉吟良久,方道︰「軍門,標下以為當亮明身份!阿山若乖乖放行也就罷了,否則——」岳鐘麒手掌一翻,「拿下阿山!」
「怎麼說?」年羹堯沒有半點驚訝,做四品游擊就敢斬殺一品大員,做了總督難不成膽子更小?
「兄弟們此次秘密出征,所有的武器都是沒有標記的,集中起來就可當做劉家謀反的罪證,反正江夏鎮已經死絕了,咱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阿山若點頭認了,咱們不妨讓他派人押送錢糧進京,他若翻臉無情,咱們就把他這兩江總督當做劉府的背後靠山!」
「標下以為,太子殿下既然敢訴諸文字,必有正大光明的借口,反之,他比我們更急!」
「著啊!」年羹堯一拍大腿。太子沒擔當又如何?棄卒保車是因為事情不夠大,搞大了,除了與子皆亡別無他選,還不得站出來?
靈光一閃,他也想好了說辭,轄下出了反賊,還是如此根深葉茂,就算阿山這兩江總督少不得也要吃掛落。反過來,以劉府今日的賓客之隆,遍及官場、綠營與商宦,阿山總督忌憚撲鼠砸了花瓶,借調自己的川兵也是順理成章呢!
「老桑,爺這就寫折子,你八百里加急進京去見皇上!東美,你和老桑一起走,去見太子,如何措辭你自己掂量,爺,信得過你!其他人,亮起旗號,爺就在這恭候兩江總督!」
年羹堯一番話說得又急又快,下首的岳鐘麒卻把頭垂得更低。獻策,只為自保,可他卻沒想到年羹堯竟然讓自己進京,還要如實回奏太子,如此一來︰獎,自然是首功,若罰,也是第一個開刀還是替罪羊的那種!
再想那一萬兩黃金,不滿之情順著被「死人柴」燻透的血脈開始蔓延︰爺的命,難不成只值一萬兩黃金?
正所謂︰利欲燻心心漸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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