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瑾同杜墨洳夫婦數載卻是有名無實。
當年杜墨洳患有病瘵,城內百余醫者束手無策,均是下了死告。杜墨洳病如急雨來勢突然,新皇賜婚令已下,何瑾嫁入杜府已成定論,杜父原是報恩之舉結果卻害苦了何瑾。
勞瘵自古乃頑疾,相互傳染,死者多人,何瑾嫁與杜墨洳,莫說同床而眠,就是尋常吃住皆要小心對待,杜墨洳在世,何瑾便守的是活寡,死了,何瑾也是杜家的寡婦,注定孤獨終老一生無子,這倒真真是應了府外的閑言穢語。
大婚前夜,杜父冒雨前來,給何瑾跪地賠罪,老父紅漲愧疚的雙眼何瑾至今記得清楚,但何瑾並無怪怨,是杜徵甘願得罪丞相冒死給其外祖平反,讓外祖一家洗清冤屈死後留得清名,僅這,何瑾就當無怨無悔。
但這般想來,無論是何瑾,亦或是杜墨洳都只是存著報恩的心思結成了這門親事罷了。
何瑾瞧著杯中茶光,愣愣出神。
窗外晚風呼嘯拍打在四周,從窗邊縫隙里溜進屋中,引得燭火無端搖曳。
竹汀在何瑾身旁候著,一針一線仔細做著女紅,她正在繡一對戲水鴛鴦。
何瑾回神,輕啄一口,卻發現杯中熱茶早已變涼,她輕放瓷杯,朝竹汀瞧去,燭火昏暗,竹汀在燭光下揚線穿針,微微咬著唇,正是仔細專注。
何瑾起身,將步子停在了竹汀身側,不自主地伸手在那塊繡工整潔的布鍛上撫過,然後緩緩笑開,「將各位姐姐請給瑾之,外祖可要心疼一陣子了,」瞧著竹汀和候在一旁的璇魚,何瑾又笑了笑,「諸位姐姐皆身懷絕技,瑾之心中竊喜,改日定要回國公府同外祖講道講道,要外祖再給瑾之請幾個好姐姐。」
璇魚給何瑾倒了杯熱茶,茶香裊裊,璇魚笑道︰「道是妙珠這會兒不在,若叫那丫頭听見小姐要另尋丫鬟,定是要哇哇哭泣,抹著眼犄角兒求了小姐消了這心思。」
何瑾笑著搖首,「指不定她還要從我這順走幾塊糕點才能消氣呢!」
听何瑾說得這般夸張,竹汀璇魚都不禁掩嘴而笑。
又撿了些打趣的話說了些許,夜深了,明日里還有不少擾心事找上門來,何瑾便讓熄了燈火,伴月睡去。
次日一早,何婉遣了丫鬟來請。何瑾挑了件藍衣便帶著妙珠隨著去了。
何瑾由丫鬟扶上車,撩開車簾,就將一粉一藍兩人坐在車內。
何婉著粉荷色長裙,她身旁的何嫣和何瑾一樣一身藍裝,衣裳樣式花紋色調皆與何瑾那身相撞,若不細瞧難以分出個你我。
何嫣見何瑾上車慌忙躲開,瞧見何瑾與自己衣著相仿,她心底更是驚慌了。
不待何瑾出聲,何婉就已開言替何嫣說情︰「姐姐,莫要怪罪嫣兒妹妹,嫣兒妹妹這身衣裳是婉兒給的,若姐姐要怪怪我便是。」
何婉模樣正氣,言語誠懇真切,何嫣見其為自己求情,便眼巴巴地往何婉那躲去,與何婉兩人儼然一副姐妹情深的情景。
何瑾心中氣笑,自己這是若不說些什麼倒是對不住這給人硬安上的惡名了。
「月兌下!」何瑾大聲呵斥,她瞪著何嫣轉而看向何婉,語氣委屈道︰「婉兒妹妹你與她換!你與她換!我不要和她穿一身衣裳!」
既然已經做了次哭鬧鬼,何瑾不介意在扮一次嬌小姐,她並不認為這身衣服是何嫣主動去求了何婉得來的,天下無巧不成書,就是這「巧」字也該是人一筆一劃精心寫出的,何瑾瞧來,何嫣可沒有再度挑釁她的膽量。
何瑾不動聲色地瞧著何婉,暗中打量她。自重生以來,何瑾越發覺得自己將這才貌雙全的妹妹看得太容易了。
听何瑾要換了自己這身衣服,何婉皺起柳眉,但旋即卻又擺出一副好妹妹的嘴臉,應下了。
「只要姐姐不生氣,妹妹換了這身衣裳便是。」
何婉已答應,何嫣忙點腦袋,須臾片刻,兩人便將衣物交換,回府穿戴整齊後,這才轉起了車 轆,出發了。
馬車上,何瑾心中暗忖,比起那件粉荷色長裙,這身藍衣並穿不出何婉溫婉大方的氣質來,而何婉回府完全可再換一件衣裳,而不必穿那件藍衣,但她卻沒有那樣做,只是按自己之前說的那般將衣物同何嫣交換了,若說是無意之舉,便罷了,若是明日里府外傳出了何府大小姐欺辱自家姐妹的閑言閑語,那何瑾就不可就此罷休了。
馬車漸行漸遠,將月樓逐漸出現在視野里,何瑾便暫且拾掇起疑慮,待馬車停下,便由著妙珠扶下了車。
將月樓是帝京書院學子常來之地,每逢月初便有詩賽一回,學子們在此處潑墨題詩,末了由生徒諸君選出最上乘的佳作掛于高閣。
何瑾入內,抬首便瞧見了懸于高樓之上的詩作,共兩幅,一幅作飛花,提名何婉;一幅詠冬梅,落款杜墨洳。
望著那幅冬梅圖,何瑾不覺露出一抹暖笑,隱居山野時,杜墨洳也曾做了一幅山水圖,畫中溪水潺潺,溪邊是一處梅林,梅樹枝椏上積著厚雪,零星瞧得見幾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樹下是一布衣女子,女子綰起鬢發遙望對岸風光。那是杜墨洳為何瑾作的畫。
何瑾知曉杜墨洳是听從杜父的意思為報答外祖對杜家的恩義才迎娶的自己,故而從未奢望杜墨洳能將自己視作杜家媳婦,能將自己當成妻子,而對何瑾自己而言,杜墨洳比起夫君更是恩人,在何瑾視來,她與杜墨洳的情誼是永遠無法越過那條不知名的界線,成為真真正正的夫婦的。
尤其是在知曉杜墨洳忽然染上勞瘵的緣由後,何瑾就更是消了那些女兒家的小九九,但唯一在收下杜墨洳的冬梅圖時,何瑾卻有了些許她自以為不該有的逾越心思。
何婉同何婉出現後,引起了樓內不小的反應,何瑾垂下眼瞼,悄悄收斂起心中的思緒,而後安靜地站在一旁瞧著何婉應付自如地同每一個為其尋來的公子貴女打招呼。
跟在何婉身後的何嫣也顯然是落了單,她被眾人擠開,正磕磕絆絆的往後退著就不覺撞到一人,何嫣回首,見自己撞到的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小姑娘。
小姑娘是個膽小的,何嫣跋扈在書院里也沒少欺負那些個她看不舒爽,身份較為低下的家族庶子,不巧,小姑娘就曾被何嫣欺辱過,瞧見何嫣扭頭看著自己,她頓是瑟瑟發抖心中害怕。
小姑娘神色畏畏縮縮,何嫣還沒將她如何,她便自己摔坐在地。
何嫣瞧著地上的姑娘又下意識地心虛地瞧了瞧不遠處的何瑾,人們都圍在何婉那處,未瞧見這遭事兒,何瑾站在一旁卻是看得清楚。
何瑾見何嫣就那樣小心翼翼地望著自己而對地上那家小姐不聞不問,心中頗有些無奈。
跌坐在地上的姑娘臉蛋精美小巧,何瑾瞧著有些眼熟,她剛邁出步子打算去將那小姑娘扶起,卻有人先了她一步。
「阿萱?」杜墨洳皺眉扶起紀子萱,眼底關切之意溢于言表。
朝夕相處多年,這等熟悉的聲音何瑾怎會听不出?望著眼前人,何瑾心中一陣歡騰,但在瞧見那男子關切之人並非自己後,她心下一愣,晃了心神,心口微微絞痛。
紀子萱被杜墨洳小心扶起,並順勢躲在他身後,小姑娘哭紅了眼楮,低聲哽咽。
杜墨洳輕聲安慰她,紀子萱扯著杜墨洳的衣角便拉著他往樓外走。
何瑾愣愣地瞧著杜墨洳離開的背影,伸手想要留住他,話到嘴邊卻只化作無聲。
見那人頭也未回地離去,何瑾心中空落落的,來時的滿心期許剎那間被抽空,再抬首望向樓閣上懸掛的那幅冬梅圖,何瑾只覺諷刺,她譏諷自己終是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何瑾想那被杜墨洳喚做阿萱的女子應就是杜墨洳藏在心中的佳人了,當年杜墨洳迎娶何瑾前月突然落水染上惡疾,正是因他為了救起湖中一位名中含有「萱」字的女子。
在杜府,何瑾不僅一次听府中那些哎嚼舌根的丫鬟婆子說起杜墨洳與萱字女子的情緣,都道是那惡名聲的何府大小姐拆散了這對苦命鴛鴦。初聞這些,何瑾還不甚在意,但听多了便放在心上了,倒是杜墨洳那處藏得嚴實,何瑾未曾听他提過那小姐一字,也未曾在府中見到過任何關于那女子的事物,何瑾想來也只當是杜墨洳不願與自己多說罷了。
那時何瑾雖住在杜府,卻覺杜府眾人皆是將自己當做這府中的賓客,就連她自己也不禁有了這等心思,最應是親近的夫君,待她都只道是客氣,空前的孤獨感在何瑾心中擴散,直到杜父寬解她一番後,何瑾才漸漸解開心結。
但眼下瞧著杜墨洳陪伴那女子漸行漸遠的背影,無助感再次涌上了何瑾的心頭。
好在何瑾貫來不是個執拗的,她垂首微微一笑,呼出熱氣便是勸自己放下了。
何瑾回首無意一瞥,只見何嫣仍站在原處戰戰兢兢地瞧著自己,都急紅了眼。
瞧何瑾看向自己,何嫣心中委屈,便壯起膽子過去同何瑾講道,生怕她又將這事兒歸罪于自己,回府再將自己推下湖一次。
「我沒動手,是那紀子萱自己跌倒的!不干我事!真的不干我的事!」何嫣著急解釋。
何瑾眼神一凝,嚇得何嫣一個哆嗦,「你說她是紀子萱?」
何嫣瞧著臉色驟變的何瑾,顫抖著唇愣愣地點了點腦袋。
何瑾心中怒笑,紀子萱,竟然是紀子萱,相國府的四小姐,紀羲禾一母同胞的妹妹,哼哼,我何瑾同相國府還真真是緣分不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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