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南市成衣街上卻有幾個人影,提著鐵尺鎖鏈,其中還有一個一手拎著警鑼,一手握著鑼槌,個個俱是值夜官差打扮。然而並不見他們有何動作,只是站在街邊屋檐下,縮著脖子,畏畏縮縮地听著隔街殺生檔傳來驚天動地的喊打喊殺聲。
「班頭,我等雖收了那幫殺神的銀子,但這動靜實在太大,恐怕會驚了城南的巡城兵,司牢面子上須不好看,到時必然問責我等,你看……」
有人怯怯地問。
「切!」
手中拎鑼的為首官差正緊張地側耳傾听鄰街打斗,听到此話卻仍不屑一顧地啐了一口︰
「怕個甚來?他們打了這麼久,南營連氣都不吭一聲,你當司馬衛的人是聾的麼?想來震大勇他們早已上下打點周齊,那幫吃兵糧的都尉,正數著銀錢呢!」
「哦!」
那個年輕些的官差恍然大悟,正要再問幾句,班頭忽道︰
「噓!你們听,那廂怎地停下來了?」
「城西和城南誰勝誰負?」
立即有人緊張地問︰
「女乃女乃的!城南可別輸了才好,我可是在震大勇他們身上壓了半貫錢……」
他話未說完便自覺不妥,緊緊閉上了嘴,果然被班頭狠狠剜了一眼︰
「爛賭鬼!早晚輸掉你這吃飯的家伙!」
「他們在說話……听不清在說什麼,似是……」
有個耳力好些的在屏息靜听︰
「有人來了……」
「是誰?」
「……城西的艮小石,好像是被那個震大勇的結拜兄弟給放回來了……」
「什麼?!」
班頭吃了一驚。暗忖︰我道城南此次這般興師動眾,原來竟是捉了城西的重要人物,並想以此作餌,一口吃掉城西!
只是。既然是志在必得,為何又半途作罷了?
幾個官差面面相覷,不明就里,但听得隔街又有好一陣搬運,收拾之聲,片刻後。拖沓的腳步聲響起,兩伙人分朝不同方向各自退散離去,班頭正松了口氣,又听到一聲長喝︰
「當差的!出來掃街!」
「是——」
班頭差點應出了聲,旋即醒悟過來,尷尬得恨不能拿頭去撞手上那面鑼︰
這是什麼世道?
我是官差!是官差啊!
……
翌日,花府。
「小姐怎麼了?為何躺在床上不肯起來,也不願和梅兒說話?」
梅兒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楮委屈地問。
蘭兒和竹兒有默契地同時道︰
「昨夜窗戶未曾關緊,小姐受了些風寒……」
得知女兒染病,花夫人連忙過來探視。試了額頭並無甚熱度,但見花憶蝶眼眶浮腫,鼻音厚重,連雙頰也瘦了下來,不由得心疼起來,吩咐立即延醫診治。再將女兒摟在懷中好一通撫慰,之後方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夫人剛走下小樓,便見彤霞帶著一名背著藥箱的女子侍立在樓下︰
「夫人,杏園的醫娘已為使者換過傷藥,听說小姐病了,特意前來治療。」
「月兒見過夫人。」
「月兒不必多禮,使者的病情如何?」
「回夫人,使者只是多處皮外傷,淤青已消祛,再過得幾日。便可下地走動了。」
「……這個死胖子——啊,很好,難為你這般盡心,看你的氣色也不甚好,雖是醫家。也要多注意身體才是。」
「……是,月兒多謝夫人關懷,這便上樓為小姐號脈。」
「好。」
宋月兒不是第一次進入這座小樓,只是此刻,這兩位身份有著天壤之別的佳人,卻帶著同樣神傷的表情,默默地搭脈,彼此都忘卻了時間,各自垂首,相對無言。
……
太陽躲在厚重的雲層後面,天氣陰霾濕熱,令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南市八里坊的一間小屋里,震九霄不情願地自床上翻身坐起。
真不知昨晚是怎樣過來的……
自己臨時轉念,下了暫饒艮小石不死的想法,是對?是錯?
事後听說,南市之戰,城西有個身懷巨力的怪人,城南為此死傷不少兄弟,但畢竟將對方陷入必死之殺局。這一來,本可以看到兩敗俱傷的局面,正是比期望中讓南市獨大的更好的結果,但,卻被自己一個念頭給破壞了。
忘不了震大勇幾欲噬人的眼神,忘不了南市那幫浴血男兒們面上的憤怒和不解,也忘不了身邊東魁這幾個忠于自己的漢子們一臉的疑惑與失望……
消息已轉遞給花長勝,花府那邊暫時還沒有回應,也不知花大人是否會因自己的擅專行事而暴怒,不知他們是否會因此懲罰自己……
他呆呆想了一會兒,下床趿鞋,推開門走了出去。天氣悶熱,逼得胸中更是郁燥難安,他重重點了一下手杖,帶著姿勢奇特的步伐,向南市走去。
不如去買點熟菜,再到鄰院去看望一下小鳳小虎姐弟倆,雖堅持搬了出來獨居,但天真無邪的冷小虎仍常來邀請自己去家里坐坐,而自己總是推卻不去。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想再看一眼那張熟悉到心痛的臉呢?有些回憶,總是想憶起,卻又怕憶起……
……
半空中烏雲堆積得愈來愈厚,先是一陣悶雷如萬馬奔騰,滾滾而來,然後是豆大的雨點落下,由疏而密,最後嘩嘩下起了瓢潑大雨。
宋月兒惦記家中老父有病在身,不顧花府的挽留,為花小姐開了兩貼藥方,借了把傘便匆匆告辭。
花夫人本想借馬車相送,宋月兒又怎敢用,只是躬身堅辭。一萬個不肯。夫人知道這從小看到大的女孩兒外柔內剛,拗不過她,只得讓她去了。
宋月兒套著花府借給她的有點偏大的雨靴,撐著傘躑躅前行。眼前無邊雨幕遮掩得天地一片混沌。看不清方向。
其實花小姐沒有任何疾病,只是心情低落,自己所留的藥方不過是些補氣和中的調養方子。宋月兒想起在花府听到有關選秀的傳言,輕嘆了口氣,也難怪她難過,憑誰若是得知未來將要離別家鄉和親人。進入那深深宮中一生侍君王,想必都會不快樂吧。
街上已空無一人,家已快到了,宋月兒還在痴痴地想︰
那位美麗的小姐,花一樣的年紀,她也有自己偷偷喜歡,卻還未來得及開口吐露心聲的人兒麼?
心中好痛,仿佛眼前又出現那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身影。
卻不是幻覺,正站在雨中自己的家門前,舉著傘靜靜立在那里。靜靜望著自己。
宋月兒呆住了。
轟隆一聲雷鳴,震耳欲聾,嚇得她本能地一縮手,傘墜下,落入腳邊的一窪積水。
「月兒!」
他見狀急忙跑過來,用傘為她遮擋。
「走開!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她拼命推他踢他咬他。像是在反抗一場非禮。
他任她發泄,堅定地將傘舉過她的頭頂︰
「月兒,我是韓光,是你的韓大哥!」
「我不知道誰是韓光,我的韓大哥已經死了!」
一向矜持的她瘋狂地吼著,推開他的傘,任雨水打濕自己的額發,順著眼角滑落嘴里。
雨和淚一樣,咸咸的,有點苦澀。
「月兒。對不起!我被那個雲家追殺,有好心人救我躲在軍營里,我很想你,但沒法見你,今天是趁著下雨天值營換勤有松懈。偷了匹馬逃出來的……」
韓光干脆也把傘拋開,抱著她的肩大聲吼。月兒停下掙扎的動作,揚起掛著水滴的長長睫毛,幽怨深情地抬頭望著那張臉︰
「大哥!」
「月兒!」
熱淚和著冰冷的雨水,流淌在臉上,被澆得透濕的兩人在豪雨中緊緊相擁,似已忘卻天地間的所有︰
「你可知道我好想你。」
「我也是。」
「唔……」
……
震九霄提著荷葉包,站在郝小鳳的小屋門前,卻沒有走進去。
左鄰右舍門窗緊閉,似是無人居住一般。似是無人在隔廂帶著罪惡感偷聆那屋里隱隱傳出的聲音。
令人耳熱心跳,卻又令人齒寒心涼。
「啊……求求你,不要再來了……」
郝小鳳申吟著,哀求著,卻換來震大勇的沉聲呵斥︰
「哼!閉嘴!」
「嗚嗚……」
震九霄茫然地轉身,雙眼失神,跌跌撞撞地找了棵樹,坐了下來。
「震大哥……」
他抬頭,冷小虎正坐在自己身邊,抱著膝,因長年饑餓而顯得愈發大的眼楮也失去了神采。
「……小虎。」
震九霄覺得自己的聲音生澀而陌生,好像是另一個人。
「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們?你若來,也許……他就不會來了……」
小虎將頭深深埋在膝蓋間,震九霄伸手想去撫他的頭,卻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已失去︰
小虎,對不起,我……現在還不能進去……
對不起……
雨開始落下,愈下愈大,把樹下的兩人淋成了落湯雞。
卻沒人想到換個地方去避雨。
終于,門開了。
震大勇整理衣領邁出門檻,瞥見樹下的震九霄,嘴角先是一抽,想了想,冷笑一聲,故作不見,撐起一把舊紙傘揚長而去。
從半啟的門中傳來隱約的抽泣聲。
門外的樹下,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听著郝小鳳的哭聲和著雨聲交織在耳邊,抱膝坐在樹下,沒人想到要站起。
雨,似乎永無終止地下著。
……
雲歌城外,一隊人馬在官驛門口停下。
「煥州選秀天使到,傳地方官員速來迎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