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李治的心情遠比薛紹還要郁悶,甚至可以說是痛苦。
表面看來,皇帝今天大張旗鼓的重新啟用薛仁貴並派他前去鎮守北面國門,很是大氣和威風了一把。但實際上,這是天後與宰相們的主張。甚至到了快要接見薛仁貴時,李治都不知道這位十年前被他貶出的老臣已經回到了長安!
所有針對薛仁貴的人事任命,都是事先已經擬定好了的。皇帝李治,只不過是動一動嘴皮在朝堂上說了出來而已。到了李治想讓薛訥和薛楚玉一起陪同薛仁貴前往北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話好像不太靈了。身為皇帝,大唐帝國的五至尊,李治到了本該屬于自己的朝堂之上想要辦點事情,居然處處掣肘!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留給李治的重要訓誡。這讓李治一直深信,縱然皇帝擁有普天之下至高無上的權力,那也要講道理、守制度,天下臣民才能服他,這個江山也才坐得穩。
但實際上,如果李治是李世民那樣一個威服四海又常年親政的帝王,就算他偶爾干出一點逾越制度的事情,手下的臣是不會提出強烈反對的。就算有意見,大臣一般也只會私下提出諫言,至少不會強迫皇帝當著滿朝武的面收回成命。
因為,皇帝的顏面與威信本身就是朝堂之上最大的政治!
所以,當裴炎以宰相的身份搬出制度來否決李治的時候,李治終于發現,雖然自己仍然是大唐的皇帝,但自己離這個國家和這個朝堂似乎真的是有些生疏和遙遠了——就連宰相,都可以因為一件小事而當眾將駁他的面了!
此時此刻,李治真的很想當廷廢了天後,砍了裴炎。可是他更加清楚,現在的大唐朝廷就算沒有他這個皇帝,照樣可以運轉自如;但如果沒有了天後與裴炎,或許就將天下大亂,這是李治最不能接受的事情!
同時李治也更加明白,自己今天面臨的這個局面,其實不能全怪天後與裴炎,那全是他自己這個皇帝一手造成的。如果自己能像太宗皇帝那樣的英果睿智武雙全,他的皇後肯定只能在乖乖的藏在後宮里,走不到朝堂的前台來;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這些年來罹患痼疾無心理政,大唐的朝政不會被他人牢牢把持,本該屬于自己的至高權力,也是不會一點一點的被天後與宰相們蠶食鯨吞!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李治現在回光反照似的想要奮發雄起,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徹底的改變這個局面了。
滿朝武仍在山呼萬歲,歌頌皇帝陛下虛懷若谷從諫如流。但坐在龍椅上的李治卻是半點高興的神彩也沒有,他正以手捂額閉目不動。
此時此刻,他心深深的懊悔、痛苦、無奈和憤怒,沒人能夠體會!
「諸位愛卿,陛下龍體欠安,今日朝會就暫到此處吧!」珠簾之後武則天,這時候發話了。
「慢著!——天後,朕很好。」李治突然出聲打斷,「朕還有些事情,必須當著滿朝武,說上一說。」
「有請陛下垂訓。」武則天不動聲色。
「北伐凱旋之後,對有功將士的封賞一事,朕還從未親自過問。」李治說道,「此乃軍國大事,朕不希望有任何的賞罰不公之事發生,以免寒了眾將士之心。裴隆,你來告訴朕,上次北伐誰的軍功最高?」
裴炎心細細一斟酌,答道︰「回陛下,掛帥出征的裴聞喜裴老令公,當居首功。但大軍凱旋之後,裴聞喜突生惡疾臥床不起,因此不受封賞辭官回鄉了。朝廷苦苦挽留不得,只得依允。」
「裴老令公告病不出,實乃朝廷重大損失啊!」李治嘆息了一聲,再道,「其次呢?」
「其次,當屬行軍道副大總管程務挺的軍功,最高!」裴炎答道,「朝廷參憑軍功薄所記,依照四善二十七最考校辦法已經對程務挺進行了提拔與封賞,並已詔告天下以示公允。」
李治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程務挺戰功赫赫威名遠揚,的確是實至名歸——程將軍,今日來了麼?」
「陛下,臣在!」程務挺連忙站了出來。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里他一直在邊關征戰,很少親自見到皇帝。今天在朔望大朝上被皇帝親自點名,程務挺的神情還挺激動。
「真是一員虎將啊!」李治笑呵呵的點頭而贊,說道,「程將軍,你既是行軍道副大總管,理當知道北伐的大小事情與一切經過吧?」
「回陛下,臣知道!」程務挺答得一板一眼。
「那你跟朕聊一聊,在上次的北伐當,都有哪些人表現得特別出眾,給你的印象特別的深刻?」李治就像閑話家常一般的說道,臉上也是笑眯眯的,「也好讓朕,對征戰之事有所了解。」
「是,陛下!」程務挺是個耿直之人,當下就準備拉開話閘好好的說上一說。
就在這時,程務挺冷不丁的發現一旁的宰相裴炎正在一個勁的給他遞眼色,程務挺看倒是看到了,但不知其意,只是一個勁的納悶……裴相公這是何意呢?
「怎麼,朕問你的話,還需得他人點頭了你才肯回答嗎?」李治冷嗖嗖的扔出了一句。
程務挺一慌,「陛下恕罪,臣絕非此意!」
裴炎也被當眾狠狠的噎了一回,乖乖站直不再給程務挺遞眼色了。
「那你還不快說?」李治滿是一副煞感興趣的神情。
「是,陛下!」程務挺猶猶豫豫的,說開了,「要說上次北伐,讓臣感覺最是驚奇的人,無外乎是初涉軍旅的薛紹薛駙馬,和他麾下率領的一支小股新軍,三刀旅!」
滿朝上下發出了不大不小的一記驚噓,李治打蛇上棍似的說道︰「那就將你所知道的薛駙馬與三刀旅的事跡,詳細對朕說來听听!」
「臣……遵命!」
薛紹終于意識到,李治兜了好大一個圈,仿佛是在把話題往他薛紹的身上扯!……身為皇帝在朝堂之上居然要這樣的委曲求全,也真是憋屈到家了!
騎虎難下的老實人程務挺,當著滿朝武和二聖的面,把他知道的薛紹從軍的大小故事詳細的說了個透。
在沒有發達通訊的大唐時代,京城的官老爺們是很難詳細了解到戰場上的詳情的。再加上隔行如隔山,他們就算听到了一些風聞,也不會反復推敲探個究竟。今天听到程務挺這樣當廷一說,不少人時時發出驚嘆之聲。尤其是說到薛紹率領三刀旅的人奇襲黑沙生擒伏念的時候,滿廷更是響起一片喝彩之聲!
公道自在人心,這種以少勝多的奇跡戰例和赫赫戰績,還是能夠博得大多數人的認可與贊賞的。
說到後面決定最終勝負的于都今山一役時,程務挺這個老實人半點貪功的意思也沒有,他把自己完全說成了一個只是負責沖鋒陷陣的戰術執行者,而把絕大多數的功勞歸到了前軍行軍長史、實際的作戰指揮者薛紹的頭上!
朝堂之上驚奇與喝彩之余,隱隱有了一批竊議之聲——
「想不到,初次從軍的薛駙馬居然能夠立下如此奇功!」
「莫非是天生奇才?」
「你錯了,他可是衛公嫡傳、裴公門生!」
「名不虛傳、果然是名不虛傳哪!」
裴炎靜靜的站在首位,雙手執笏搭在小月復之上,雙眼微閉如同入定老僧,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程務挺一邊說一邊瞟著裴炎的表情,越說心里越是忐忑。可是箭上弦上不得不發,讓他這個老實耿直之人當著皇帝與滿朝武的面突然改口來撒謊,他是萬萬做不到的。更何況,現在他談論的對象還是薛紹!——那既是皇帝的外甥與女婿,也是自己的生死袍澤啊!
所以,程務挺或多或少也是有一點點私心的。他何嘗不是一直認為,朝廷針對薛紹的戰後封賞有失公允?所以,今天既然皇帝挑明了來問,他就一五一十的挑明了來答。按照程務挺的邏輯來說,就算事後有誰要來怪罪一番,那也總好過犯下欺君之罪嘛!
薛紹了解程務挺,所以最能理會程務挺此刻的用心。他的心里是既感動又有些婉爾,心想老實人突然玩個心眼,反倒會讓聰明人猝不及防難以招架!
「程愛卿,照你所說,薛紹斬獲的軍功仿佛不比你小啊!」李治反問起來。
程務挺當堂一愣,一臉迷茫的眨了眨眼楮,「陛下,臣讀書不多又常年在邊關征戰,對朝廷的‘四善二十七最’這一類麻煩得要死的功過考校辦法,不是太了解。」
當場就有許多人暗笑起來,薛紹也是心婉爾,原來程務挺也會耍寶裝傻啊!
李治也是呵呵一笑,「你講得很好,且先退下。」
「是,陛下!」程務挺大喇喇的走回了他的班列,偷偷的瞟了一眼裴炎,卻發現裴炎面無表情眼楮看著別處,連余光都懶得回自己一眼。
程務挺索性把眼楮也盯向了自己的腳尖,嘴里低聲的嘟嚷道︰「程某人模著良心說的實話,也會犯錯?」
站在他身後的老將軍李謹行冷嗖嗖的低聲回了一句,「惡來啊惡來,朝堂之上可不比軍隊之。說實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程務挺先是一愣,隨即狠狠一咬牙扭頭低聲回了一句,「再如何,也好過說謊那麼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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