撮攢當朝公主逃婚,這話言罷,便是鳳昭自己也多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初見林子清的時候,見他相貌端正,神情淡漠,又多是言笑不苟,本以為是個循規蹈矩,行事合乎教條之理的尋常的士子,然而,隨後又多有听聞林參政處事上似乎多有出格之處,不計官商之別,不常出席許多名流才子舉辦的各家的詩會,反倒喜歡將自己團入一堆的雜物之中,而且似乎還多有幾分樂在其中的模樣。
在鳳昭的印象中,林子清應是個想法新奇,並且是個胸有大謀之人,很容易與澹台宇座下那些捋著自己的胡子眼光睿智的賢良之臣之間畫上簡單的等號,盡管這個書生看上去年紀不大,也沒有胡子,然而在謀政一道上,卻已經幾近能和一些多年老臣的賢良之能相提並論了。
然而,即使是再大膽的臣子,身為人臣,卻都不會對一個公主說出「我可助你……逃婚這樣放肆的話來,更何況還是一樁牽扯甚廣的婚事,關系到我朝與藩王永安侯和戎狄君王的邦交。林參政甚至都沒有稟退左右的下人,前廳里倒茶的小廝都已經被這話驚得差點將手中的茶壺顛了下來,還好眼疾手快的穩住了自己面前的托盤,鳳昭身邊的小丫鬟看上去有些呆呆的睜著眼楮也看著林參政,這前廳里總共也就不過這一個小廝和一個丫鬟。
林參政說話說得自然,掀了掀眼皮,自己看上去倒是十分鎮定的很。
鳳昭微蹙雙眉,道,「你可知你剛才在說什麼話……」聲音不復先前的鎮定自若的響亮,悅耳動听,而多有幾分刻意壓低的低沉暗啞之意。
蠱惑伙同協助公主逃婚,這頂罪狀的帽子一旦被按在了一個人的頭上,即使是個現如今聖眷正隆的林子清,最後的結果怕也逃不過一個惑亂皇親,打入天牢的下場,如果這皇帝再心狠一點,便是順手摘了他的頸上的這顆腦袋也說不定。澹台宇不會摘了他的頂上官紗,只會直接要了他頸上的這顆腦袋。
林參政沉吟片刻,道,「或許,你可以叫你的情郎來我這府上把你接走,我只當從未在府上見過公主你林子清一邊的唇角彎上了片刻,再緩緩的拉回原來平直緊抿的弧度。
視線不著痕跡的在澹台婉腰間半塊鳳形玉佩上停留片刻,再極緩的移開,龍鳳為雙,女子為鳳,男子為龍,說來,這也是尋常男女之間交換信物常見所贈之物,不足為奇。澹台婉注意到了林子清的視線,片刻後臉上便也是閃過幾分的紅意,她本是個極為聰慧玲瓏的女子,右手蔥白如玉的指尖在那玉佩慢慢的撫過,眼中柔柔的宛若一池春日里剛剛化開的池水,此時的她不再是大慶朝尊貴無比的鳳昭公主,而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陷入甜蜜的情愛之中的尋常女人。
她的身份不能讓她選擇像一個尋常女人一樣與自己心愛的人一起成婚,然後簡單的過著相夫教子的生活。她是本朝的鳳昭公主,身為皇家女子,皇室許了她十六年來至高無上的優越的環境,而一旦牽扯入江山社稷之中,她就成了注定被壓上政壇的一筆重要的籌碼。她的婚事從來由不得半分的做主,然而,她的理智又告訴她,這是她作為大慶朝的公主不得不為之的理所當然之事。
鳳昭臉上的嫣紅之色一閃而過,再回神的時候,她還是那個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鳳昭公主。她仰頭仔細看著林參政的眼楮,似乎想要從他的眼中看出幾分帶著玩笑興致的笑意,然而……
鳳昭的背脊挺得筆直,神色緩緩的轉冷,最後化作了臉上越來越復雜的神情,說道,「你若現在後悔,我也可以當做我方才什麼都沒有听到
林參政道,「你若信我,不妨先听我說上一番的緣由
鳳昭皺了皺眉,揮罷手,便喝退了身旁一直服侍的小丫鬟,林子清也順勢喝退左右。這林府的前廳之中,片刻之後,于是便只剩下了林子清與鳳昭二人。
鳳昭這才稍稍放緩了自己的聲音,說道,「你現在可以說了鳳昭緊緊的看著林子清的眼楮,似乎想要從他的眼中看出幾分的心慌或者猶疑來,然而,最後的結果不知說是該讓她欣喜還是憂心,意料之中,林參政那雙極好看的鳳眼之中除了一片沉靜如淵的平靜,終究別無他物。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林子清一字一頓的說道,「永安侯聯合戎狄君王,意圖謀反,假借結親之意,實則……意在持你為質
—— 當!
鳳昭尚在怔愣之中,門外卻已經傳來一陣極為古怪的聲音,瞬間驚醒了鳳昭,林子清微微皺眉,視線朝著窗外一眼望去,起身便往廳外走去,果真,在廳外便看見了一盆被摔得粉碎的盆栽,還有一個跌在了地上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的小丫鬟,臉色蒼白,神情驚惶。
那作著小廝打扮的丫鬟見了林子清,立時臉上的惶恐之色更甚,只急急的跪在人的面前,伸手不住的往自己的嘴邊扇著巴掌,說道,「奴婢,奴婢什麼都沒听到。林相公饒命,公主饒命,奴婢真的什麼都沒听到
——是先前隨同鳳昭而來的那個尚未及笄,舉止放肆的小丫鬟。
鳳昭也走出了門外,見是這小丫頭,臉色這才稍稍緩上一緩,道,「這丫頭自小同我一起長大,林先生……」
林子清拂袖,道,「由你處置頓了頓,又道,「這本就是你的事情,于我自然是沒有半分關系的林參政臉上的神色雖然沉下片刻,然而,本該擰緊的雙眉不久之後又再緩緩的松開,神色平靜,面無驚色。
鳳昭于是便皺眉道,「這丫鬟近來確實是有些妄為了。……小顰鳳昭喚道,頓上片刻,方才又道,「罰你此番自掌兩百,跪地,未至申時不準起身
那丫鬟受了罰,原本蒼白無比的臉色此刻卻是緩上了一緩,便急急地說道,「謝主子,謝主子。奴婢該罰,奴婢這就掌嘴,掌嘴……」
鳳昭看向了林參政,眼神微閃,張口欲言,林子清緩緩的轉過身來,直直的看著鳳昭的眼楮片刻,卻只說道,「逃婚之事,不知公主,如今想來……意下何如?」
他如今關注的也就不過只此一事罷了,至于其他,戎狄藩王之禍一經暴亂,即使此事東窗事發,他被打入天牢之中,戰事一近,便能證明他先前的猜想是正確的,蠱惑公主竄逃一事的罪名自然也定然會不了了之,至于,妖言惑眾,惑亂君心……既然他所言非虛,這罪名最後怕也是安不到他頭上的。
倒是與他一貫儒雅書生倒是極為不符的凌厲之氣……疏忽在那雙漂亮的鳳眼之中一閃而過。
是從骨子里流露出運籌帷幄之中一番的自信從容。
——自是這天下間傲骨天成之人。
……
近日來,林子清在刑部倒是過得自在得很。先前整日里過目奏折公文的公事調成查看各地縣令呈上的一些未解或是已經解決呈上案情的檔案。
幾近月前,江湖上倒是出了一個讓六扇門極為頭疼的大盜,一個很有品味並且據說十分風流的雅盜。說起來,都是些各地極為瑣碎的案子,東邊的西襄玉,西邊的黃金鉤,南邊的字母玉,北邊的……俏娘子???什麼亂七八糟的,林子清微微抽動了幾分眼角,片刻後,搖了搖頭,稍稍扶額。這幾件案子若是單獨出然不會有什麼值得人驚疑的地方,然而,若是聚到了一處,這幾個案子之間都有一個極為奇妙的共同點。
被盜之物的主人在所有之物被盜之前都會收到一封簡單的素扎,素扎上伴著一陣極為濃郁的郁金香的香氣,類似于「聞君有……今夜子正,當踏月來取,君素雅達,必不致令我徒勞往返也的短句。不過短短數字,卻已經自然流露出一種如同一位君子款款而來的幾分雅致風流之味。
林參政思索片刻,便將自己見到的幾個類似的案子堆到了一處,伸手緩緩揉著自己一邊的額角,嘴角略微一彎便是帶出幾分帶著玩味的笑意,心道,這些個麻煩的案子還是留著繼續讓六扇門自己頭疼去才好。
慶歷八年秋。
藩王永安侯欲求親鳳昭公主,月初,過時鳳昭不至,龍顏大怒,承天下詔令,設天下懸賞,追捕本朝鳳昭公主澹台婉,生擒,
賞金萬兩。
……
鳳昭回宮曾經收拾過一番包袱,結果,最後僵局所限,卻把自己的丫鬟小顰無奈之下留在了宮中。鳳昭所料不差,她的丫鬟小顰確實對她足夠的忠心,小顰沒有出賣她的行蹤,然而,鳳昭卻沒有料到,這宮中之人會用這宮中最殘酷不過的宮刑來折磨她的一個丫鬟。而至于到最後,被宮中之人幾番宮刑逼供之下,她的丫鬟確實沒有出賣她,只是提供了一個更有用,十分好用的情報。被懸在了梁上神色惶恐,臉色蒼白的小丫鬟只大聲的叫道,「是林參政!是林參政!我听到了,是林參政蠱惑公主離宮的,真的,真的是林參政!」
對于一個處在深宮之中可有可無的丫鬟而言,他們的性命卻自然是半分也值不了錢的,在這幽禁的皇城之中,一個丫鬟的性命怕是比之宮里的一條狗還要更加可有可無。她甚至毫不懷疑,若是宮中的人沒從她的嘴里套出有用的東西來,會選擇看著她慢慢的被這殘酷的宮刑折磨至死。
怕死本就是人的天性。而她只是順勢的選擇順應自己的天性罷了,她沒有出賣他的主子,然後,她只不過又成功選擇保全了她自己的性命而已。
澹台宇陰沉著臉示意著周圍的獄卒停手,那只骨節分明的右手像提著一條死狗一樣緊緊的扣著那丫鬟縴細的好像一下就能掐斷的脖子,冷聲說道,「你該知道,如果欺騙我的最後的下場?」
澹台宇最後一臉嫌惡的將那丫鬟像丟開一條死狗一樣甩了開,然後用帕子仔細的擦拭著自己的右手,臉上卻是有些陰晴不定的問道,「你听到了他和鳳昭的商談?」
那丫鬟縮了縮眼中的瞳孔,隨後大口大口的喘了口氣,之後方才稍顯怯懦的點了點頭。
澹台宇臉上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更加陰沉了,「他還和鳳昭說了什麼?」
那丫鬟身子又往角落里瑟縮了片刻,稍稍咽下幾口口中的略顯甜腥之物,干澀的喉間不自覺的緩緩鼓動了下,方才遲疑的一字一頓的說道,是害怕得幾近都在打顫的聲音,「林參政還說,說……——永安侯聯合戎狄君王,意圖謀反,假借結親之意,實則……意在持公主為質
此話一出,一旁的周後就已經大聲怒斥道,「簡直是一派胡言!」周太後臉上的神色未定,撫著自己一邊的額頭,顯然一副已經有些氣得全身都在發抖的樣子,「一派胡言!簡直是一派胡言!」
周太後始終不肯相信,作為大慶朝的子民,藩王永安侯即使生有謀逆之心,也斷然不可能與外邦聯合來謀反本朝的,這在往後的青史之中,可是要留待後人萬世唾棄的污點啊!
「蠱惑鳳昭出逃,惑亂民心,意圖挑釁藩王,戎狄與我朝的邦交之誼。皇上,這便是你說過的要流于你的後人的世出無一的賢臣,當真是賢臣啊!賢臣!」周後冷冷的向著澹台宇緩緩說道,話到最後,自己都是一副極為咬牙切齒的模樣來。
反觀之澹台宇,此刻卻盡是一番陰晴不定的神色來。
心下嘆道,
——林子清啊林子清,你這回闖下天大的事,是該要我究竟拿你如何處置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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