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行入獄一事說來其實風頭都已經過去,即使再有人揪出端木行之女端木蓉來說事,風頭也不如當時的大了,更何況,這事對于皇帝本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一樁閑事,本就是左相一派的人私下里論處的,若是再往大了說,捅到皇上那去,皇上若是起了興致要通查一番,那于有些人說來可能就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了。
當然,如果只是收養端木蓉暫住神侯府一事自然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一方面,神侯府近年來門庭冷落的很,反而不如近日來多受矚目的將軍府目標要來的醒目,而至于另一方面……
林將軍沉吟片刻,道,「端木蓉曾與我有舊,此番怕要多加勞煩諸葛先生操心了。在下……若是日後諸葛先生用得著某的地方,不違人倫大義之事,在下定然義不容辭
神侯府的護衛暫且不說,諸葛正我本就是一武林中少有的好手,早年間文韜武略皆有所通略,更是使得一手驚艷十分的好槍法,至于如今,諸葛正我雖是個極為恬淡的性子,但武藝一道上,觀其綿長的氣息和狀似頑童一般輕松紅潤的臉色便只其人定然是個深諳此道的人物,甚至于在江湖中也頗有幾分的薄名。江湖中犯事的宵小多是寧願被六扇門擒去也不敢撞上諸葛正我的神侯府,在神捕司走上一遭,六扇門在尋常犯人的面前自然是有幾分威望的,但在江湖人的眼中,還是這已經沒落多年的神捕司更得他們的關注。
神侯府是林子清所能想到的端木蓉最安全的安置之所,更何況在朝中,諸葛正我本就是與他未曾蒙面之人,若是此行他行蹤敗露,也不容易聯系到神侯府的身上。
林將軍既然提起此事,諸葛正我才隱約的記起眼前這個才德兼備的年輕後輩的祖籍正在端木行轄內的青木縣,如此想來,如他一般容貌品性盡數一流的,早日寒門士子與向來愛才的端木行端木老先生扯上些關系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林將軍有求于他,諸葛正我倒不覺得他是個喜好往自己身上攬下麻煩的不智之人,反之,如此受人滴水之恩,他日必當涌泉相報的心性,卻正是諸葛正我欣賞一人的品性所在。
此番回京,于他而言,本就是違抗聖命,兵行險招,若是再出面插足端木蓉之事,便是再隆眷的聖恩怕也保不住一個林子清。林子清止住了身後兆空的欲言又止,喟嘆幾分之後,又道,「端木蓉于我有恩,若無當日的端木蓉,便沒有今日的林子清,望諸葛神侯能護端木蓉一人周全
諸葛正我心下雖好奇竟不是端木行而是端木蓉與林子清有舊,面上卻是不動神色的問道,「端木蓉如今何在?」
林子清道,「在天然居
諸葛正我听罷,瞧著林子清面上半分波瀾不起的平靜的神色,眸色如淵,見著這年輕的後輩小小年紀便是一副言笑不苟的正經模樣,心下雖是頗為欣賞,但未免也多有些太過無趣了。諸葛正我瞧著別有深意的瞧上林子清一眼,便端著面前的一杯茗茶仔細品味了起來,笑道「既是林將軍所托,我小老兒定然會代林將軍你好生照顧著端木姑娘才是
林子清道,「那便多有麻煩諸葛先生了
說完,林子清將自己頭上揭下的一頂斗笠伸手扣上了自己的頭頂,斗笠向著面前壓得很低,還有半撩起的一層黑紗,能看清眼前的路,旁人看著斗笠下的人臉卻是朦朦朧朧的,十分不真切的很,林將軍單手扣著自己頭頂上的斗笠,隨後,起身便表示出了告辭之意。
辭別諸葛神侯,臨走之前,林將軍卻是又想起一事,頓下自己片刻的腳步後,向著身後別過幾分的臉來,言道,「尚有一事,望諸葛先生能代為轉告先生愛徒頓上片刻,方才終于緩聲言道,「刑場冒死相救之恩,林某對其感激不盡,暫無以為報……他日若有用于林某之地,林某定當赴盡全力也在所不惜
……
近日來,長安的街市難得幾回不同尋常的熱鬧,平素之時不是街邊小販吵吵嚷嚷的叫賣聲,街邊沿路賣藝的戲班子也是少見,長安城里倒是有幾個成形的戲班子,但來來回回唱的也不過幾出耳熟能詳的大戲,長安城里的權貴听上一兩回之後大多也都乏了,南戲在長安並不算什麼受歡迎的班底。然而,萬事不過貪個新鮮,長安城里的老戲班說要出新戲,一听有新戲要唱,興致也便就來了,城里城外的百姓奔波生計之余也沒什麼可以掛在口上的談資,一听有新戲,話里話外談論的便都繞不開這口了。要唱新戲了?是原來的老班底唱的還是新戲班子?唱的才子佳人之間的風流韻事或是其他話本小說中的多少軼事?
看戲的本錢並不貴,對于尋常百姓而言十個銅板一人已經足夠,但若要在場中尋到一個前台閑坐的位子,那就該是些達官貴人的事了。當朝太後宗弟之子李昶喜歡听唱大戲的,在整個京城都不算什麼稀奇的見聞,已經唱膩了的幾出大戲李昶也幾乎回回要去听上一回,這陣子出了新戲,這熱鬧他又怎能不去湊上一番,新戲還沒有開場,李公子卻幾乎天天都要往戲班子里扎上一回,興致倒是十分的高。
回回去瞧,倒也真讓他瞧出了些苗頭來,這打著舊戲班的名號出戲的班底幾乎是一個新戲班子了,除了周圍吹拉彈唱的幾個樂人還算眼熟,台上那幾個連花旦都已經換個徹底,瞧著實在眼生的很,有人問起,便說是外地來的戲班子,借著舊戲班的地兒唱一出戲,唱完,賺完錢票子也就走人了。
李昶不疑有他,笑道,「若是你們這新戲班子唱得好,我做主便讓你們在這繼續唱下去了
那新來的班子的頭頭忙低頭哈腰的對著李公子說道,「承蒙公子看顧那班頭生得膀大腰圓,瞧著是一個極為壯實的漢子,此番唯唯諾諾的低下頭來作著低伏的姿態,單看著也覺得幾分的好笑,只是那戲班頭子的頭卻低得很低,听聲音似乎是一副諂媚小人的模樣,面上的表情融在垂下的一片陰影里反而到看不怎麼真切。
李昶雖是個地地道道的紈褲子弟,為人做事也算是有腦子,在長安的名聲雖說不怎麼好听,也沒到人人喊打,臭名昭著的地步,旁人只知他貪,但不知他貪到了何處,扯不到自己的身上,也就少了幾分的在意。
李昶又隨處瞧了瞧,忽而笑道,「你這戲班子竟有男戲子,也真是少見
三教九流,戲子在士人的眼中可算是下九流的行當了,戲子多為女子,即使有男子的戲份,也多為女子所扮,而真正的男戲子若是說出去多少也要受得旁人的幾分輕視,比之女戲子的地位怕還要有所不如。
那戲班頭子瞧著帶上幾分苦笑的說道,「都是些手腳不利索無力謀生的莽漢,早些年遭事,如今沒了謀生的能力,便在我這戲班子混個戲子
李昶再仔細去瞧,果真見到幾個走路頗為不利索的男子,往往剛邁出一只腳的時候,便拖著另一只腳小心的挪了過來,瞧著也有幾分的淒涼,李昶心里的疑竇頓消,最後,說道,「屆時好生賣力的給我演好這出新戲,叫什麼……」李昶仔細去想那出戲的名字,一時之間卻又有些記不起來。
那戲班頭子便忙滿臉堆笑的接口道,「《滿江紅》
李昶道,「對!就是這麼個古怪的名字,滿江紅,屆時把這出戲演好了,爺我重重有賞
那戲班頭子臉上的笑意更盛,忙不迭地的說道,「那是自然的,自然的
待到李昶拎著一籠的八哥吊兒郎當的走遠了,片刻後,那戲班頭子身旁的一女戲子這才掩嘴胡盧而笑,說道,「倒是想不到趙大哥怎生唱起大戲來也是半分不帶含糊的
那戲班頭子故意瞪起眼來,道,「去去,跟你趙大哥我也開起這樣的玩笑了來,女孩子家家,說起話來怎就這般口無遮攔?」說罷,又瞧著門口李昶已經遠成了一個小黑點的背影,啐了口唾沫,說道,「待到唱大戲的時候,我便要這龜孫子真正好看
那女子面上也是一凝,說道,「將軍讓我們好生唱罷這出好戲
那戲班頭子道,「唱上幾回?」
那女子笑道,「能唱上幾回便唱他個幾回,死不了那女人瞧著倒是面容姣好,瞧著眉間的鸛骨也是個年紀不大的妙齡女子,然而言談之間,卻是極盡一股子江湖氣,只听著這女人說話,想來年紀不大,卻早應是個混跡江湖,八面玲瓏的女子,說來這話的時候神色之間卻自有幾分不輸男兒的決絕。
戲班頭子嘆道,「于我這一大把年紀的,即使老死獄中我也不會存著半分殘念,倒是如素茵你這般年紀的,若是……」
素茵再笑道,「趙大哥信不過我們這班的人,莫非連將軍的話也信不了嗎?」
戲班頭子道,「也是,到底這場面有些大了去,我卻有些畏手畏腳了。赤腳的不怕穿鞋的,老子的命說來本就是戰場上撿回來的,丟了也就丟了,難得干一回的大事,即使來年的頭顱被提掛在那城牆之上,你大哥我這一生,也算是值了說罷此話,卻又終于嘆道,只是……「凡事往最壞的打算總是不錯的
說是這麼說來,臉上的神色卻是顯出幾分少見的曠達之意來。
那戲班頭子對著身後的眾人忽而高聲揚言道,「兄弟們,演好這一出大戲,月底將軍和兆偏將可就要回去了,這一場大戲,可就全當為他們踐行,誰敢砸了這出戲,我趙瓊可是真會跟他拼命的!」
趙瓊語音未落,其下一時便都已做一片雜呼之聲。
……
慶歷九年的初春,注定是一個多事之秋。長安城里新來的戲班子在城里出上了一出好戲,一出精彩絕倫令人拍案叫絕,嬉笑怒罵的大戲。
戲班子開演之初,同往常一般,先上了一出才子佳人話團圓的小劇,只見台上的女子體態曼妙輕盈,面目姣好,又有身若扶柳,眼若流波的妙態,雖是說來有些老掉牙的大戲,且只憑著這女子的一顰一笑也足以勾上這場下多數人的心神了。
才子佳人的好戲最後的落幕,莫過于才子入試高中與閨中佳人喜結連理,如此最令人歡喜不過的結局,說不出什麼特別的新意。待到這一出聊作消遣的大戲真正散去,素色的帷幕一拉開,真正的好戲這才終于開鑼。
只見那帷幕倏忽一拉開,入目便是一片瘡痍的戰場,滿目的殘兵,錦旗獵獵下的狼煙正起,金戈鐵馬,血色蒼茫,正是一國戰亂之始。告之曰︰北宋宣和七年,金滅遼,大舉南侵攻宋。宋徽宗禪位于長子趙桓,即欽宗,次年改元靖康。靖康二年,金軍攻破東京,燒殺搶掠家舍,俘虜當朝帝君宋徽宗、宋欽宗父子,大量趙氏皇族、後宮妃嬪與貴卿、朝臣等共三千余人北上金國,東京城中公私積蓄為之一空,史稱靖康之變。
不論是南宋還是北宋在當朝歷史之中沒有半分的記載,可以說,在當朝人的印象之中並沒有「南宋」這樣一個朝代,但這並不妨礙座下的賓客對一出戲曲的欣賞,歷來南戲之中並非沒有渲染邊疆戰事慘烈的戲曲,然而真正出彩的情節足夠跌宕曲折的卻是向來不多見,不得不說,這出大戲剛一開鑼,這樣的一幅場景已經足夠讓人提起幾分的興致來,也僅僅是幾分的興致。
這出戲剛開鑼的時候,雖然場景看來十分的開闊,但在往年許多描述戰爭畫面的戲曲中也算不得少見,在座下之人看來頂多算是不錯,卻遠遠算不上極好或是驚艷的很。
一個從戎的小將,一路提攜而來,征戰沙場,一路扶搖,最後被封官授爵,更甚至成全一段美好的姻緣,這是喜歡听戲的坐下賓客看來邊疆題材的戲曲中常人最喜歡听,也是一般戲曲最常走來的套路,唯一可以算得上不同的,這個一路被提攜的小將名岳字忠君。
只是看著,卻開始越來越覺得這出戲與心中所料想的結局有些莫名的違和之感,這出戲不該這麼演,一路青雲扶搖直上的大將軍不會崛起在一個已經滿目瘡痍,風雨搖曳之中的朝代,更可況,劇中所言,朝中皇帝軟弱無能,任憑奸相秦檜當道,朝中一片的烏煙瘴氣,如此頹勢終究怕是一人獨木難支,大局將頹矣。
只見那台上的戲子咬著口中的發辮再咬牙向著身後一甩,向天一聲的怒吼,是確確實實屬于男子雄渾中存著悲壯的嗓音,滿江紅,真真正正的滿江紅啊,滿江被邊疆將士的鮮血染紅的一片血色。即使在後方軍糧幾度斷絕的情況下,一個空有一身的武藝卻壯志難酬的將軍,軍餉盡絕,朝中早該派下的軍需和軍糧了無消息,以至于最後到了一副真正彈盡糧絕的時候,也要拼著一對踽踽獨行的孤軍北上打上了金兵的陣前,最後,然而……終究可嘆那奸相秦檜當道,皇帝的軟弱無能。
那戲子跪坐在那戲台之上,作著雙手負于身後的模樣,仰天「哈哈」大笑幾聲,隨後,見其忽而虎目圓睜,終于怒而悠悠唱道,「天吶,可嘆我一身壯志鐵骨終未消,奈何朝中忠良止步奸佞行!天吶,你可曾見那我朝將士的鮮血浸染了的滿江紅,天吶,你恁的怎不睜眼一看這世道炎涼!」
這出大戲的最後一幕,便是那已經年邁的將軍一步一步走向刑場的場景,右腳每上前走上一步,左腳橫著再慢慢的拖著過來,霜發已經斑白,轉眼,韶華已然白首。
只見那戲子一步一步走得悲涼,艱難,在兩邊羽族的押解之下,一邊走,嘴里卻仍在唱著一曲《滿江紅》,一字一頓,句句蒼茫,字字悲嘆,聲聲入耳。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戲台上的樂聲漸歇,刑官持著手中的刑令扔下,森然的刀光從行刑的壯漢的手中向著那男戲子的脖子上揮去,樂聲隨著一聲極為短促的收缽壓弦的聲音而終于嘎然而止。
大戲落幕。
……
這出戲當然還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卻還要要數那幾日之間迅速在坊間流傳起來的蜚語,邊疆戰事未歇,軍需卻已經短缺半年不止,軍餉幾度誤時,軍糧三月未進一石。
這出大戲不過只是一個真正的引子,要引出的自然是那朝中私自挪用軍餉之人。
這天下間尚有可為而不可為之事,軍銀被貪一事若是屬實,說來那可真正是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了。
朝中有貪銀之人本就不是什麼奇怪的大事,若說這朝中真有幾個全然不貪之人,百姓卻定然反而會有些不信了,只是,這貪銀也要看貪的地方該與不該,貪得時機恰不恰當,邊疆的戰事還在打得熱火朝天,邊疆的將士還在前線拼死拼活的替著一朝的百姓賣命,朝中卻有人回頭便把軍銀給貪了,若是邊疆突起戰事,彈盡糧絕,這筆賬可該算到何人的頭上?
銀子多多少少貪上一些不算是問題,但若是將手伸到了不該去申的地方,這問題可就真的要大的頂天去了!
更遑論,此事本就傳于坊間巷里,而若論起這天下之間最堵不住之物,多少還要歸屬這天下眾人的悠悠之口。流言之禍,若及天下,可動朝野,流言之禍,亦可酷烈如斯!
坊間的一出大戲每日還在敲鑼打鼓著熱熱鬧鬧的排上一場又一場。一出,一曲《滿江紅》已成了坊間之人口中最常見的談資。
而偏偏在這個時候,軍需短缺一事的傳聞又來得轟轟烈烈,听來有理有據,一板一眼的有理,那些從邊疆上退休的老將士口中說來的,此事可還有假?至此,這坊間的流言一時之間終于到達了一個不可遏止的頂峰,屢禁而終究不止。
天下眾口悠悠,更是從何堵起?
天下蜚語,莫非流于朝野之外,而動于朝野上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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