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喜歡上你了,要不要試著跟我交往看看?」
這是我安冉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告白。
劉成杰,吳旭然的高中同學,高一的夏天,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首次體會到了情竇初開的感覺。別看我個性男孩子氣,其實也跟大多數女生一樣懷揣粉色的少女夢,而我的初戀,也跟絕大多數女生一樣體會到了許多從未嘗試過的第一次。第一次的怦然心動,第一次的魂牽夢縈,第一次的牽手,擁抱,甚至親吻,喜悅的同時也伴隨著各種不安。他說他喜歡文靜的女孩,我就拋去以往中性的風格,裝扮得淑女文靜,于是個性男孩子氣的我第一次有了身為女生的認知,漸漸習慣了穿裙子,戒掉了一如既往的馬尾,真正做回女生,注重言行舉止,希望對方總是能夠看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然而,初戀未必都是粉紅色的。
容易被壞壞的男生吸引似乎是青春期女生通有的詬病。在還沒見面之前,吳旭然就經常會提起他那個既不良又神秘的好友,而我所知道的除了從小到大與賭徒父親相依為命,叛逆頑劣本性卻並不壞之外,其他一概不知。這樣的背景,這樣的人設一開始的確讓我的好奇心強烈作祟了一把,有好一陣子我幾乎用盡我所有的想象力構寫出無數的劇本強加在這個連一面之緣都沒有的陌生人身上,直到與他猶如戲劇般的相遇。
那天放學,我和林舒跟往常一樣抄小巷捷徑回家,意外遇見三個流里流氣的小混混正在牆角圍毆一個男生。我當時一時沖動想都沒想就沖上去抓住其中一個小混混的手大喊「住手」。但當我看到那位被我抓住手的小混混拽緊手心里的棍棒,似乎想要將我大卸八塊般惡狠狠地瞪著我時,腿腳瞬間不爭氣地軟了下來。
那個被圍毆得趴在地上的少年起身將我拽到了他的身後,明明是被害人,眼神卻銳利得不可一世,並且還帶著挑釁的口吻對那三個混混說︰「你們是沖著我來的,跟她沒關系說完,轉身用力推了我一把。
剛剛被我抓住手的那名混混怒不可遏地一把拽住了少年的衣領,然後朝他的臉頰狠狠賞了一拳。「小子,拜托你睜大眼楮看清楚自己的立場,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逞英雄?別逗樂大爺了好嗎
另外兩個小混混听完後配合著捧月復大笑,就跟響應領導號召似的。
擋在我身前的骨氣少年依舊臨危不亂地高昂著頭,目空一切,不可一世,我當時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就在戰火快撩起之時,從不遠處的拐角里傳來了林舒的叫喊聲︰「警察大哥,就在這里
那些小混混冷「呸」了一聲,丟下手里的棍子倉皇而逃。現在想起來,當時不知死活的自己如果不是因為林舒,後果絕對不堪設想,當時我真恨不得跑到她祖宗墳前叩拜幾個響頭,感謝他們在天有靈讓我能與他們辛苦培育出來的優質後代結成至交。
林舒見混混們倉皇而逃,便走近我不留情面地大吼︰「安冉,我說你在做事之前能不能先過過腦子先想清楚後果?你人生這十六年是得有多一馬平川順風順水才能造就你這不知死活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啊?」
其實一開始憤慨地發出第一個音節的時候我就已經暗罵自己傻缺了,只是在林舒利索的嘴皮下沒好意思承認罷了。這一點,我倒是和骨氣少年不謀而合。
直到林舒又是一通漫長的數落之後,我終于被訓斥得服服帖帖,雙手捏著耳垂,無辜地撅起嘴,「舒媽,我錯了,我是真心的在懺悔了
林舒狠狠瞪了我一眼,與之相比,我真心覺得之前那個混混的眼神沒有那麼可怕了。
我轉頭看著靠牆而坐的少年,低頭問︰「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少年拂去嘴角的血跡,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沒事,謝了,倒是你,以後別再做這樣的事了,可不是每次都能這麼走運的
少年說完轉身就要走,林舒卻叫住了他,緊接著從包包里翻出一片止血貼,貼在少年血跡斑斑的嘴角。少年一臉錯愕,很快意識到尷尬後,只露出淺淺的微笑說了聲「謝謝」就匆忙離去了。
在我看來,那抹牽強的笑容里似乎遺漏了這個年紀應該具備的某些特質。那一刻,我心里泛起了莫名的悲涼。
自那過去一個禮拜後,在我偶然前去桌球廳找吳旭然時,再次遇見了劉成杰。有些泛黃的白色襯衫和水系牛仔褲包裹著略微清瘦的身形,凜然的眉峰,深邃的雙眼皮,清爽的寸頭,微微揚起的嘴角上還掛著上次被群毆時留下的淤青。在吳旭然的介紹下他開始向我走近,說著「世界真奇妙」地朝我爽朗一笑。
很奇妙的,眼前這個渾身上下散發著強烈痞子氣場的男生,笑起來卻溫暖得治愈人心。我忘記了言語,也做不出任何反應,只感覺到心口一緊。
那一天,我接受了他的邀請,與他並肩坐在最角落里的一張空著的桌球台上聊了起來。這個與我只有兩面之緣的男生對我如老朋友似的開啟了話匣子,與我聊起了我們共同的朋友吳旭然,問到了與他僅有一面之緣的林舒,談起了他不耐煩的課業和人際交往,還跟我講解了那一天被圍毆的前因後果。整個過程他都在開朗的微笑,甚至講到他那好賭成性的父親時,他都沒有一絲的抱怨。
整個傾談的過程,我都沒有插過一句話,只是望著他的側臉,沉迷在比《四庫全書》還要厚重的敘述中,直到夜幕四合。
回家的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說。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側臉,發現他意外的也有穩重的一面。
劉成杰將我送到家門口,臨別之際他笑著對我說︰「跟你在一起的感覺很奇妙,即使不用刻意的去交流,也能感知得到你其實都懂,說真的,我喜歡這樣的感覺
我壞笑著問他︰「是因為我們是在那樣糟糕的情況下相遇,所以才不需要刻意去警戒的意思嗎?」
「也許吧,但是我知道,你跟其他人不一樣,因為你看著我的眼神沒有害怕,也沒有嘲諷,很真誠,和我身邊為數不多的朋友一樣
當時我腦海里的第一反應是︰僅僅只是朋友?
當然,我沒有魯莽到把這句話問出口。
吃完晚飯回到房間,我開始細細回味這出乎意料之外的美妙夜晚,然後我發現,這是我自打懂事以來話最少的一天。考慮到今晚是睡不著了,于是我打開窗戶大聲呼喚與我只有一牆之隔的吳旭然。
第二天下午放學,劉成杰出現在我的學校門口,依舊是泛黃的白襯衫和水洗的牛仔褲,右肩斜跨著黑色雙肩包,慵懶地站在日光西斜的暗影里,朝著我和林舒站著的方向舒心一笑。後來的日子,我和他見面的次數變得愈加的頻繁。
高一大考結束後,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向劉成杰表白,我的表白並不像普通女生那般小鳥依人的羞怯溫吞,而是跟平常一樣說著「你吃飯了嗎」的語氣。劉成杰听後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在看到我堅定的眼神之後他開始愣在原地一語不發,我垂下頭緊緊閉上雙眼,紅透的雙耳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跳像馬達般劇烈跳動的聲音。當時我已經想好了會被拒絕的可能性,甚至都在腦海里找好了各種退路,當感覺到自己右手手指被他有些節骨嶙峋的手輕輕握住的時候,我終于正視了那雙帶笑的眼楮。
後來,劉成杰順其自然地走進了我的世界里,成為了如同夏日里的冰激凌,隆冬里的熱咖啡,雨季里的花雨傘般必不可少的存在。而相對的,他的存在,也如同低谷期的紅酒杯,失眠後的安眠藥,噩夢中的鬼魅幽靈般將我的理智蠶食得一點不剩。
每一次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時,每一次因為他的一個承諾而守著電話苦苦等候時,每一次被他的忽冷忽熱折磨得心力交瘁時,我都會憤恨地詛咒他死後下十八層地獄,可是過後我又會對著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甩去一個輕蔑的笑容,因為每一次陪著他永不超生的那個人,都是我。
今年夏天,我進入大學,劉成杰踏入社會,其實對于一個逃課已成家常便飯的不良少年來說,他的成績算是好的。听吳旭然說他在初中是以前十的名次進的高中,後來因為父親被公司裁員,失去鐵飯碗開始了賭徒生涯,導致他在高中三年里荒廢了學業,干著旁門左道賺來的錢養活自己。高中畢業後,他每天都打兩份工,白天上街發傳單,晚上在酒吧做服務生。
從宿舍走到大學北門的途中,我想了一萬種理由說服自己不要再彌足深陷這段無果的戀情中,可身體卻止不住地向前奔跑。
這份愛,開始得太過草率,經歷得太過深重,結束得太過優柔,于是我的身上開始被貼上「失落,不安,惶恐,懼怕」這些只適用在深閨怨婦身上的標簽,它們在無形中不斷糾葛著我,我知道的,那個無法無天,敢愛敢恨的安冉已經不復存在了。
我停在北門外,看著近在咫尺的劉成杰壞笑著向我默默伸出雙臂。我用盡所有的理智制止了即將失去控制的雙腳,就好像人格分裂一樣的矛盾猶豫著,如果就這麼義無反顧的撲向他一切是不是就又回到了原點?如果就這麼站著不作出任何響應,接下來映入眼簾的會不會就是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是前進,還是退縮,就在我因為心緒紊亂而停滯不前時,劉成杰走到了我的面前,輕輕地將我摟進懷里,下一秒我整個人就如同跌入黑洞一樣失去方寸,只感覺到耳邊盤旋的纏綿氣息在傾吐著︰「我好想你
蹣跚的眼淚開始不自覺地泛濫成災。喜悅與不甘在瘋狂打架,攪亂了我所有的理智。
「音訊全無了這麼久,現在又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你所表現的誠意就僅僅只是遠道而來的一句話嗎?」
「對不起,原諒我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夠了,每次人間蒸發後都只是一句話敷衍帶過,把我當小孩兒耍嗎?」我掙扎著想要逃月兌,卻反被擁得更緊。就在我無力打算放棄抵抗時,身後有人狠狠將我拽了過去,我一個踉蹌直接跌進那人的懷中。
「吳旭然?」
面對多年的好友,吳旭然沒有問候,沒有寒暄,只有鐵青的臉孔和冰冷的話語,「阿杰,我記得我有警告過你讓你不要再來找安冉的
「這是我和安冉之間的私事,你無權插手劉成杰泰然處之地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我會一如既往地對他繳械投降的自信,讓我感到渾身不舒服。
吳旭然上前揪緊劉成杰的衣襟,氣勢洶洶地說︰「你要是再敢招惹安冉,就算是兄弟我也不會留情
「旭然,你還要當她的保姆到什麼時候?」
我急忙沖上去拉住吳旭然的手臂,想要拽他走,可使出渾身吃女乃的勁兒他都仍是跟個雕塑一樣紋絲不動。
這時,一個似曾相識的男生朝我們走了過來。
「旭然,出什麼事了?」
「陸堯吳旭然大約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松開劉成杰的衣襟,對那位名叫陸堯的男生皮笑肉不笑地擺手說道︰「沒什麼,小事情
「那就好,要不要一起回宿舍?」
「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
那位叫陸堯的男生看了看劉成杰,又看了看我,然後說了句「好吧」便識趣地走開了。
我很感謝那位名叫陸堯的男生在緊要關頭沖出來替我解圍,盡管我不認識他,盡管他是無意識的。可奇怪的是,只要一想到剛才那個男生看向我時那略帶輕蔑性的眼神,我就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旭然,算了吧,看來今天是談不成了,再說下去也只會吵得更凶而已,今天就到這吧說完,劉成杰將頭轉向我,「我會在這里呆兩天,你想見我了就給我打電話
劉成杰前一秒剛轉身,我後一秒就本能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不可否認,我是在害怕,害怕他又跟我玩失蹤。從跟他交往那天開始,我就總是在黑暗里模索他的身影,每次就在我一次次的想要放棄的時候他又總會一次次的點燃希望的燭火,我就像個小丑一樣一次又一次的被他帶入無止境的惡性循環中。
「安冉,清醒點吧,難道你忘了那家伙是怎麼對你的嗎?」
我看著吳旭然端正清秀的臉,視線自動對焦上他額頭左側那道淺色的疤痕。
「怎麼可能忘得掉呢
那件事情發生在劉成杰第一次玩失蹤的一年前。當時的我和劉成杰雖說是男女朋友,可見面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他通常都在哪里,做些什麼,從來都不會對我說,每次我主動問起,他也總是苦笑著說不想把我拖進他生活的圈子里。他失蹤之後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拜托吳旭然幫我出主意。吳旭然二話不說帶著我去任何他可能出沒的場所一個一個的尋找,終于讓我們在酒吧街的一個小pub里找到了他。
當時的劉成杰坐在pub最角落的卡座里,懷里摟著一個成熟妖艷看起來年齡有些稍大的女人。圍在他們身邊正喝得情緒高昂的一群人不知為何總在一個勁的起哄,然後下一秒,我眼里就出現了劉成杰與那女人纏綿熱吻的高清一幕。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會二話不說上前甩他倆耳刮子,可那個時候,我膽怯了。雙腳挪不動步,耳朵听不進聲,腦子里一片空白。等我回過神來,一直站在我身旁的吳旭然已經和劉成杰荒唐地扭打在了一起。我並沒有立即上去阻止,只是一昧地低頭沉思,想著這一定是一場夢,否則眼前這出月兌離常規的詭異劇情怎會出現在我安冉的人生劇本里。
當地上打滾的兩人扭打正嗨時,一個自稱是劉成杰哥兒們的男子隨手抓了個空酒瓶朝著吳旭然的額頭揮下出其不意的一擊。隨即,音樂停了,燈光亮了,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怒罵聲嘶吼聲也愈演愈烈。很快的,劉成杰從吳旭然的身上爬了起來,莫名其妙的轉換立場與他那哥兒們廝打起來,一拳又一拳地重重落在那名男子的嘴角上,鼻梁上,額頭上。即使周圍此起彼伏的閑言碎語聲不斷,我還是清楚听到了從劉成杰猙獰怒吼的嘴里發出的咬合肌的悲鳴聲。場面幾度失控,就算再如何暴力血腥,我的腳步仍是失去知覺,寸步不移。
待兩名穿著安保制服的工作人員擠進人群走入事發現場時,我才不情不願地發出好歹也算是個當事人的怒吼︰「夠了
現場無數雙眼楮齊刷刷地看向我。我沒有絲毫畏懼,從容地邁開步伐走到劉成杰的面前目不轉楮地看著他。不是我沒有組織好語言,而是我在期待著他能夠主動給我一個解釋。可他卻躲避了我的視線,杵在原地一語不發。那一刻,我打從心里嘲笑自己長久以來的淺薄無知。我以為我足夠了解真實的他,卻忽略了他在世人眼中的不良外皮。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溫柔感傷?狂妄叛逆?天差地別的兩個選項在我腦海里糾纏成一道永遠屢不清的命題。
我默默地扶起癱倒在地的吳旭然,背對劉成杰爽快地撂下一句︰「我們完了然後頭也不回地攙著吳旭然離開。
那時,真正讓我心如刀絞的並不是我狠下心撂下的那一句話,而是听到之後沒有任何話語也不做任何挽留的劉成杰,他那副無動于衷的模樣就好似在默哀我那為時不長的所謂「初戀」。我沒有辦法去恨,盡管他帶給我的不安與痛苦要遠遠多過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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