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 第335章 三三九

作者 ︰ 火棘子

第三百三十八章

在岑破荊等人說著或玩笑或傷感的話時,遲衡拿起絹巾捂住嘴,咳嗽了數聲,拿開,紫紅色的血浸染了絹巾,他抬起頭,看著鏡中的人,由眉心散開的黑暈已經到了人中處,他知道,很快就會籠罩整張臉。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

別人看不到的黑暈,是宿命嗎?

遲衡在斷斷續續的咳嗽中,憶起了一年前的巫醫,他詭異地說︰一命換一命,你願意嗎?

如果容越能活下來,我願意。

無論信與不信,容越竟然活下了;而遲衡,也需坦然地面對自己的選擇。當某一天,他的眉心出現了一顆黑暈,遲衡知道,知道掙扎的時光所剩無幾了。巫醫說,容越所受的痛苦,也將由他來承受。

日夜輾轉,繞于腰際如火灼燒一樣痛,驗證著巫醫的話。

後悔嗎?

遲衡看著鏡中的人,是陌生的自己。

當第一次遲衡要傳位給鐘續的秘聞傳出時,滿朝皆驚,被遲衡否認了,折騰了一陣大家悄無聲息了;當第一次從遲衡口中說出禪讓的字眼時,一片嘩然,四個皇子轟轟烈烈或明或暗爭奪一番後,消停了好些時日。當然,人皆有耳目,就算遲衡並沒有切實地說,他的所作所為越來越證實傳聞所傳。

從岑破荊口中散布出確切信息,眾臣已不再向最初反應那麼強烈,除了勸諫之外,每個人最關心的就是︰誰將成為繼位者。

各種紛紛亂亂的傳言再次四起。

二月初二,龍抬頭。

遲衡領著眾臣祭天歸來,不等歇一口氣,他當眾宣布︰要正式退位。

此後,他與梅元白、巫琛、顏景同、鐘續等人一一長談。

尤其是顏景同,這個年輕人在遲衡眼里仍然有些生澀,看著年輕人談及自己的抱負時神情飛揚、談及顏家的前途卻謹慎應對,深恐一言不慎惹來災禍,遲衡心里有些酸楚。

遲衡對皇位只字不提,但顏景同自己卻提出,顏家已入仕的子弟懇請調任地方,好有另一番大的施展,他自己亦是如此。顏景同說得懇切,遲衡想,這個是睿智的人,知進知退,能屈能伸,且看清大局並能做出最恰當的犧牲以謀求長遠發展。如果自己不退位的話,顏家和梅家,無疑顏家是能更長久的。

此後,遲衡頻頻召這四人覲見。

事已至此,無需再多言,大家已經都能看出遲衡屬意此四人中的一人。

這四人在自己都始料未及的狀態下,被卷了進去,不提朝堂又一場波瀾起伏。而遲衡的態度日益明朗,始信,傳言成真。

這一切都在遲衡的掌握之中。

看著年輕的四個人在風浪之中的表現,遲衡越來越篤定自己的選擇。

二月初八,春氣薰暖。

遲衡入睡很早,夢里,他走了很長很長的路。

一開始,路兩邊開滿了紫雲英,紫紅的一片片好看極了,這是夷州城郊的景色,遲衡心情很歡喜;

郊野變成了城池,滿目瘡痍,許多兵士手執長槍來來回回,熟悉的青磚、碧瓦、高牆,是元州城將軍府,遲衡注目良久,心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愫蔓延,不是悲傷,不是眷戀,一種明知不可回去的悵然;

而後,路變得深林繁雜,看不出是哪里,仿佛是許多路的雜合,路上時而有馬車馳過,不急不緩。遲衡站在路邊,想起了一個陳年往事。曾經,他差點被一只老虎吃掉,而後有三個書生被殺死了——這是一個謎︰書生不是他殺死的,也不是燕行殺死的,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有人祭奠他們嗎,有人千里迢迢找他們嗎——這些,是他和燕行的記憶,燕行走了,他不曾對誰說過,以後,這些都將成為永遠的謎,解不開的謎。遲衡想︰謎底不是那麼重要,若能和燕行再見一面,也好。

天色暗了,遲衡無法行路。很暗很暗,暗得像瞎了一樣,短暫的惶恐之後,他模索著前行,前行中他聞見了濃烈的香味,是花香,是燻香浸染衣裳。誰孜孜不倦地為他種花,誰熱情如斯,擁抱總是像被燃燒一樣。對于渴求的人來說,被欺騙的關懷,也是美好的。嘗過在沙漠中干渴的痛,才能明白飲鴆止渴的渴望。

遲衡聞見了鮮血的腥味,腳下踩到很硬的東西,他看不見,但他知道,是人的骨頭,許多的人骨,鋪成了他的路。

漸漸的,天色明了。

他的眼楮也清明,是一彎檐角勾起了初升的圓日,京城如錦如瑟如詩如畫。沒有一個人,但遲衡感到很多人走過自己身邊,停了下來,溫暖的手像風一樣將他的心撫平了。他的嘴唇一軟,仿若有人親了一下,一下,又一下,熟悉的吻,甜的,甜如蜜,蜜入心間,像甘泉一樣,遲衡伸出手微笑地抓住了虛空,什麼也沒抓住,但很溫暖,很舒服。

一股風卷過來,塵埃幻化成了一個熟悉的模樣。

是巫醫,只見過一次的巫醫。

「遲衡,你是皇帝,你不該那麼早死的。你看看,你以前受了這麼多苦,正是享受的時候啊。如今萬人敬仰,人人視你為神,你還願意去死嗎?」

遲衡搖頭。

巫醫滿意地笑了︰「死的折磨很痛苦,你可以收回和我的交易。」

遲衡沉吟一下回答說︰「還有一個地方我沒去。」

巫醫歪著頭︰「有嗎?」

「濘州的罡明小城。」

巫醫恍然大悟︰「是他啊,你怕辜負他嗎?生死有命,他會死因為這是他的命,以命換命是逆天的!也對,回去一次,你就放下了,就給你一次了結的機會吧,你不會再內疚的。」

只是一個伸懶腰的時間,遲衡就走到了二月底三月初的山間,那河水已經漲上來了,歡愉地大聲歡呼著拍打著兩岸。遲衡目不轉楮地掃過每一個地方,心變得很輕很輕。

他月兌下衣裳,浸入水中,水嘩啦嘩啦地奔流。

白色的石頭還在那里,沒有當時的那個十八歲男子,只一閉眼,華麗的龍紋就像要從水中一躍而起一樣。遲衡睜開眼,卻是巫醫坐在那里,看著遲衡,二人靜靜地對視著,遲衡微笑︰「跟我記憶里是一模一樣的啊。」

「你舍不得讓他死啊。」

「是啊,他是我用心最多的,無關情\愛。」

巫醫點了點頭︰「我明白,就像一只小狗,你給它順毛,給它捉虱子,給它洗臉,擔心他會不會被別的小狗欺負,又怕他欺負別人太狠,還關心它按不按時配種……咳,話糙理不糙,它要是這麼沒了,你怎麼能舍得呢。」巫醫咧嘴一笑,與他滄桑的臉不同,竟然有狡黠的天真。

遲衡輕松地笑了︰「可不是,我怎麼舍得。」

「但這是他的命啊,收回你我的交易吧,隨緣,隨命。你雖然統一了元奚,但還有多少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無數的人,他們等待你給的太平盛世呢。」

遲衡悵然,良久低語︰「他的宿命嗎?」

巫醫松了一口氣︰「對!只能到此為止!但又有何妨,他功名顯赫,死而無憾。有一個人正在替你們寫傳,傳記里,他甚至比你更飛揚、更鮮活、更像戰神一樣勇猛——而且他永遠年輕。假以時日,你是流傳千古的皇帝,有功有過;他卻是明月白駿馬,是萬千女子中最傾心最渴望結緣的人,他甚至會成為像月老一樣的神祗,無數的少女會在偷偷跑到他的神像前,求取佳緣,期望未來的心上人像他一樣。」

「會嗎?可他自己都沒有佳緣啊!」

巫醫不以為然︰「可是他很英俊很勇敢而且功勛無數啊,人們的幻想總是以此為基準的,越年輕,這些越重要。所以,你既無需內疚,也無需悲痛欲絕,你還有很多人需要去保護,去疼愛!而他,會成為神祗一樣的人,結局都會很好。」

遲衡笑了︰「真的嗎?」

巫醫一攤手,調笑地說︰「誰讓寫傳記的那位正是傾慕他的人呢,只看行文都會情不自禁戀上他的——歷史總由執筆的人篡改,你們都沒有他運氣好呢。」

「再好的言辭他都配得上。」

「你想通了?收回當初的交易吧!」巫醫松了一口氣,「你的命是你的命,他的命是他的命。盡人事,听天命。他有如此好的結局,你應該替他感到欣喜。」

遲衡凝望巫醫,慢慢地搖頭︰「不。」

巫醫的笑僵硬了。

良久,四周空空的,天空朗淨,一群鳥兒嘰嘰喳喳飛過。一聲輕輕的嘆息,大河向下跌落,鋪天蓋地的水朝遲衡撲過來。

二月初九,遲衡再度將顏景同召入宮中正式說出欲傳位于他。

顏景同目瞪口呆,如夢如幻。

傳聞興起之後,他自然也是奢望過,但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陪襯,最終的人會是鐘續,所以,他驚愕不已。其後,遲衡與他長談一日,半日說國事,另外半日,他敘說起紀策,說起駱驚寒,說起石韋等人,也說到了鐘續……

此後,顏景同每每憶起這一天。

覺得那是一個夢,夢里是同一張臉,兩個不同的人。上半天,是一個至尊的帝王,帝王只是隨意的掃一眼,都仿佛要洞察人心一樣,讓顏景同無處遁形,又無比敬仰。顏景同想,從小就敬仰的人,就是這樣的,分毫無差,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令人仰望,而自己此生,是追隨,是超越,是不舍的攀登,只為與這樣的人並肩而行。

可是,顏景同同樣無法遏制的,會想起春日的夕陽下,一雙憂郁的眼楮平靜地敘述著期許,而這期許,無非是一生無憂、一生安寧。

直到若干年後,顏景同撫模枕邊人的長發。

安靜得只听見春蟲輕鳴。

春日的桃花李花的暖香薰薰襲過,沉睡的枕邊人不耐煩地一皺鼻翼,喃喃一聲,手卻伸過來,掌心覆蓋住了顏景同的手指。溫暖在掌中蔓延,顏景同的心中漾起一種幸福,此刻,無比的安靜,他渴望這一刻,成為永恆,永恆,停在這一刻。

就在此時,他驀然憶起那雙眸子,深邃,深情到令人心碎。

顏景同听過無數關于他的事。

他為之痴情的人、為他痴情的人,一雙手數不過來。是啊,若是有這樣一雙眼眸,誰人,不心折?就算他是自己最敬仰的人、最嫉妒的人、一生都試圖抹去存在印記的人,又怎麼樣,自己不也在對視的那一瞬間,心剎那如被揉碎了浸在其中,無法自拔。

顏景同俯身,親了一下枕邊人。

二月十一,諸事皆宜。

遲衡昭告天下︰傳帝位于顏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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