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 第336章 三四

作者 ︰ 火棘子

第三百三十九章

乾元七年的二月在群臣的手忙腳亂中度過,滿城柳絮兒在風中把城池的上空佔滿了,紛紛灌進人的耳目,拂之不去。請使用訪問本站。每一日都是好天氣,柳枝翠了,杏花紅了,打鐵巷中有人賣米白色的梔子花,香飄得老遠。遲衡站在城牆之上,看著百姓從城門魚貫而入,熙熙攘攘,忙忙碌碌。有些年輕人激動地敘說著新皇上位,也有些老人咧著豁牙講述著前朝舊事,唱曲兒的依舊脆生生,忙碌的小兒把毛巾往肩上一扔,聲音帶拐彎地喊了一聲︰「客官,里邊請……」

帝位禪讓之後的遲衡,驀然變得精神。

不再咳嗽,也不再生病。

一襲淡黃色的衣裳悠然而立,清瘦了,但眸子炯炯發亮。

駱驚寒欣喜地抱著他,甜甜膩膩地說︰「遲衡,年初你病得那麼突然,我每一天都害怕得很,以為你……哈,早知道這樣,早就不當皇帝了。等二月、三月……五月,五月朝廷就能全部定下來,我辭了官,咱們一起去容州好不好?」

遲衡一口應下︰「五月啊,那我可以先溜達一圈。」

「去哪里?」

遲衡親了一下他的臉側,輕松地說︰「我要去一趟曙州,去去就回,你們先備好。」

「曙州有什麼好玩的,清麗的景色不如元州,富庶不如容州,繁盛不如淇州,人情淳樸不如濘州,誒,總之除了昭錦城還有什麼好玩的!」駱驚寒不滿地拽著遲衡的腰帶,忽而嘴角一翹,「我也去,我們,是在昭錦的一個酒樓里,第一次,嗯,第一次你從了我!」

「……誰從了誰!」

「你,從了我!哼,要不是當初我霸王強上,你現在還不知道是誰的呢!」駱驚寒挑釁地上下打量,「我最悔恨的就是在 州、元州的時候沒下手,後來你就打仗啊打仗,黃花菜差點就涼了!」

遲衡笑得不行。

宮平牽著一匹馬過來,駱驚寒好奇地一傾身,訝然道︰「你連衣裳都準備好了?這麼倉促干什麼,京城還沒定下來呢。至少,你得容我先把職務給別人一交吧!」

遲衡拍拍馬背,笑顏燦爛︰「饒了我吧,交權本來就痛苦,你還讓我看著?」

「可是……」

「政務,都交給你和紀副使;軍務,都交給石韋和破荊;我實在沒什麼可教的,難不成教他當皇帝?哈,那玩意,往龍椅上一坐自然就會了。我溜達一圈就回來,你們正好都忙完。」遲衡一捋短發,精精神神的,笑得也沒有一絲負擔。

紀策最是繁忙,本來疑心。

但看見遲衡揚鞭策馬,精神氣十足,滿面春風,分明才是久違的真正的遲衡。紀策的心就放下來。顏景同初登帝位,忙得腳不沾地才三月天,一件薄薄的龍服,都汗透了好幾重,無論什麼事務都必然要找上紀策,故而紀策也忙得分不開身。

纏綿一晚,紀策問︰「你要去裂雲城嗎?」

遲衡的笑容一滯︰「什麼都瞞不過紀副使啊!當年倉促間將他留在了那個地方,連墓都沒有好好修,這些年也從來沒有去看過。以後我要了無牽掛雲隱天下,和他道別一下。紀副使,不會在意吧?」

「真的嗎?」

「紀副使知道我放不下他。」遲衡閉了閉眼,彎出一弧笑。

這天,正好有人給紀策送來兩只鳥。

鳥跟孔雀一樣大小,羽毛極其華麗,頸彎有著青翠鵝黃的絨毛。兩只鳥兒是一對,時時親昵的啄喙交頸,來人殷勤地介紹︰「這是鸞鳥,很難見到,尤其是一對更難得。這是野外逮來的,性子傲難養。」

紀策沉思。

遲衡上前一步,那鳥兒警惕地跳到一邊,一雙圓溜溜的眼楮極為惹人喜愛,遲衡凝思︰「鸞鳥?看它們一個離不開一個,不如叫合歡鳥。合歡,名字俗了好養活。」

那兩只合歡鳥果真活下來了。

後來,口口相傳,合歡鳥的名字傳開,原來的名字漸漸不為人知湮沒了。

臨行前的一天,遲衡讓護衛召鐘續入宮。

御前護衛跑了一趟,回來說正值鐘續這天休息,一大早就去深林中狩獵去了,得晚上才回來。遲衡坐在安靜的屋中,爐中一盤燻香裊裊,靜靜地等著,從中午一直等到夕陽西下。窗外的唐菖蒲開花了,筆直的枝抽得如劍,白色的花大朵大朵。

遲衡起身,挨個看過去。

看見長得特別挺拔、特別精神的,握在當中,彎刀一劃,切口齊整。一支插一個花瓶很雅致,當三支擠在一起時花兒就顯得急切且爭芬一樣茂盛蓬勃。遲衡就這麼一根一根挑過去,將殿中所有花瓶都插滿了,連只用來看的前朝寬口蘭紋皴瓷三耳瓶都插上了。

侍者來幫忙,遲衡直擺手。

只吩咐︰「鐘續將軍來了,就讓他到寢宮來。」

不多時花已滿屋,遲衡環視一圈見窗子簡樸無飾,遂將雪白的唐菖蒲花插在窗稜,暗夜里,映著燈火,花越發雪白,越發精神。

「陛下!」

鐘續筆直地站在身後,嘴唇抿緊,神情肅然。年方二十,最是風華,一襲墨藍的錦衣恰恰好,將英挺的身姿裁得天上地下難尋第二個。

「不知,陛下召見末將,所為何事?」鐘續一字一字地吐出,僵硬一如既往。

遲衡心頭一悵。

明明一直是寵著的,也一直用心去暖,為什麼如此生分,從不肯靠近半分?遲衡拍了拍寬袖上的泥塵,侍者端著小盆快步過來,先伺候遲衡洗手,又拿來柔軟的寢衣讓遲衡更換。

收拾完畢,遲衡回頭,鐘續還是拘謹地筆直地站著。

遲衡嘆了一口氣,招手讓他過來。

坐下,蜜餞、棗糕、幾碟點心一碟茶末在案上擺得齊齊的,兩個空碟,兩個空杯,兩雙筷子。遲衡伸手拿來一壇花泥酒,甫一揭蓋,一股濃郁的花香撲鼻,遲衡斟了兩杯,閑閑地問︰「今天去哪兒了?」

「南苑狩獵。」

「獵到了什麼?」

「一只白狐,一只 子,一只鹿。」

遲衡笑︰「都夸你騎射技藝高,這麼久來,也不見上貢點什麼來。」

鐘續頭低下,腰卻挺得更直。

二十歲,怎麼都是好看的,雙眉入鬢,墨色泛湛藍的衣裳襯得俊逸的臉越加英氣。

遲衡傾身,想靠近一下。鐘續驀然向後一動,一雙眸子猛的跳了一跳,睫毛眨了兩下,嘴唇抿得更緊,似乎極力隱忍一般。遲衡心中一酸,緩緩坐回原位,舉酒飲了一杯。

鐘續端起酒亦飲了一杯。

遲衡自顧飲了三杯,開口說︰「我以前有一個年少的同伴,叫鐘序。」手指蘸酒在案子上寫下一個重重的序字。

鐘續飲杯而盡。

遲衡慨嘆︰「因我一時失手,誤將他殺死。他死不瞑目,臨終前,叫我十二年後再去找他。後來,我就找到了你,你和他長得一模一樣,性子也像,他以前練槍,你也喜歡練槍。」

鐘續眼楮抬都不抬,嘴唇抿得發白。

遲衡說不下去了,將酒斟滿︰「前些年我忙著征戰,把你扔在昭錦沒管;後來你要去邊關,我又把你撂在長靈州。你如今領兵作戰,才能卓絕,不負我辛苦栽培,我很欣慰——你是你,他是他,我不是要你成為他。」說罷,遲衡一連飲了數杯,踉踉蹌蹌走向龍床,撲通一聲倒在床上。

鐘續跟在身後,低低地喚了幾聲陛下。

遲衡閉著雙目和衣假寐。

不知該怎麼辦的鐘續站了一會兒。遲衡靜靜等著,而後听到輕輕的腳步聲往門外走去,遲衡一酸,苦笑一聲,卻听見門咯吱一聲合上了,而後鐘續又輕手輕腳地回來,俯身說︰「陛下,我幫你把鞋子月兌了。」

腳踝一暖,被握住了,鞋子被月兌下。

鐘續小心地給遲衡蓋上錦被,而後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望著窗稜上的唐菖蒲花發愣。背影不是繃得直直的,是很自然的挺拔。遲衡輕咳一聲。鐘續回過身來,鬢發垂下︰「陛下,怎麼了?」

「睡吧,床大。」

鐘續遲疑了一下,月兌了鞋子和衣裳,輕手輕腳地上了床。

遲衡將錦被分出一半,鐘續也就那麼筆直地仰躺著,一動不動。遲衡以手覆額,呢喃︰「我把你帶到昭錦時你還鬧別扭,說點什麼就哭得不行,不知不覺已經快十年了啊。」

鐘續唔了一聲。

自說自話實在沒趣,悶酒易醉,兩眼模糊,遲衡輕笑︰「你性子又直,又倔,所幸,顏景同能容忍你的脾氣,我不太擔心。有不明白的、想不透的就問紀相、問石將軍、問岑將軍。就算不當皇帝,情總是在的。從今以後你要自己……凡事自己多思量……」呢喃了幾句,遲衡將手覆在鐘續手背,鐘續不動,肌膚相觸,如此安穩。

遲衡漸漸沉睡。

西疆的亂才平,石韋也忙,趕上新皇舊皇交位,更忙。

別人有纏綿的時間,石韋卻熬夜處理事務。

且他寡言,不太說出心思,遲衡說要去曙州時他也不多問。三月初三,遲衡只帶了宮平等幾個侍衛離京。送行時,紀策和駱驚寒都停下了,石韋騎著馬一路將遲衡送到了淇州,遲衡笑著說︰「季弦,再走下去就到曙州了,就送到這里吧。」

石韋佇立不言。

遲衡擁著石韋久久的依戀。

在和煦的陽光與輕風中,遲衡在石韋的耳廓輕哼了一支曲兒,調子簡單輕揚,詞兒含糊,一曲終了。

石韋輕笑不語。

「這是我十二三歲流浪夷州時,踫到幾個壘州的流民唱的曲兒,唱的是壘州十六歲的少將軍,奇兵擊退北來的進犯。我只一遍就記住,當時我可真對曲子里的少將軍仰慕得不行——看來季弦也听過呢。」遲衡吹著輕氣,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頰。

見遲衡期待的眼神,石韋道︰「……怎麼沒听過,就是那時年紀還小,面子上不說,心里不知多高興。有幾句詞兒听不清,我偷偷穿便衣裝成普通人走進那些人中,結果踫見一個見過我的人,不停地看過來,怕人認出尷尬,倉促之間我撞在一個兵器上,衣裳都扯裂了。」

遲衡吻了吻石韋的嘴唇︰「我怎麼沒遇上那麼害羞的季弦呢——還好還好,你也沒逃月兌我的手掌心。」

石韋輕笑︰「你天性喜歡征服吧,顏鸞也好我也好,似乎都曾是你仰慕的人呢。」

遲衡哈哈一笑︰「喜歡,所以也要變成這樣的人。三生有幸,能與季弦相遇,有緣能逢,季弦,我虧欠你太多,若有來生……哈,今生就夠了,他日回京,好好飲一杯。」

「你我之間,沒有虧欠。」

「所有人我最不擔心的就是你。你就像一棵樹,不懼風雨,不懼歲寒。別人會隨季節而枯榮,而你始終是你,栽宮牆里也好,栽在驛道邊也好,栽在深林里也好,你始終是一棵樹,不會改變。」

「你也是。」

「……季弦覺得我是什麼樹?」

石韋抿嘴,在遲衡連連逼問時才說出︰「紫檀木,比鐵還硬,卻可以制最上乘的弓。」

遲衡閉著雙目深深吻過石韋的唇,溫潤的唇有如涂過蜜一樣的甜美,想著只輕吻一下就停下,一旦吻過卻如上癮一樣停不下,一遍一遍地索取直至唇被吻到深紅、吻到唇沿發青、吻到渾身止不住的發顫。

遲衡戀戀不舍,說不出再見。

石韋拂了一下遲衡的額發,眸光冷靜︰「遲衡,你還會回來吧?」

「……為什麼不呢?」

「可你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別忘記、別忘記你答應過,你會回來,你一定要回來。」石韋笑著松開遲衡的手,睫毛微低,掩飾著眸子無法遏制的顫抖,「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記得你說過,最不喜歡看別人離開的背影,這一次,我看你走。」

遲衡一騎絕塵。

唯恐停一步就沒有辦法再離開,可在駿馬飛馳中他又忍不住一勒韁繩,頻頻回看那佇立原地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被樹、被路、被青山遮掩,他才不回頭地向南前行。

三月的天氤氳著潤澤的水氣。

淇州一過,明明早晨還是明媚的陽光,到了中午,天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連人帶馬淋透了,跑在泥濘的路上,駿馬變得也小心了。原以為只是一天,誰想一連數天都籠罩著梅雨,即使不下雨,在田壟間掠過,也被拂衣的草木染一身水氣,駿馬走得慢了,遲衡也就悠悠地走。

就這樣籠著一層雨到了曙州。

四月,明晦不定。

曙州河以北如昭錦城等地極繁華,過了曙州河就全是山野了,三月的山野有不輸昭錦的繁花,開滿一山又一山,爬滿一莊又一莊,披過一樹又一樹,一路奼紫嫣紅籠著白靄靄的水氣,將遲衡的心氤氳著柔軟。他勒住了急欲奔跑的馬,貪婪地看著綴滿繁花的江山起起伏伏,他記得這座山,記得這條河,他曾領著兄弟和將士們鐵蹄踏過,草木蔥蘢,繁花年年生息不怠。

沿路有耕作的老者,有嬉戲的小孩,還有田壟間休憩的夫妻。

遲衡將馬遷到河邊飲水,有啾啾的鳥兒飛下同飲。

鳥兒宛轉,在水上輕點幾下,擦過水草劃出一個弧度倏然飛進林間,遲衡低頭,看到水中倒影,面色灰敗,新生的喜悅被沖散了。天空難得清朗,遲衡將駿馬放逐一邊,靠著河邊的石頭坐下,望著一只只鳥兒飛下覓食飲水,漣漪蕩漾開來又漸漸平靜,他閉上雙眼,听著鳥語,听著水里偶爾叮咚一聲,听著不時扛著鋤頭走過的農人大聲聊著家常。

未過多久听見熟悉的馬蹄聲。

馬蹄飛快。

一听就知道是好馬和騎技高超的騎者,馬跑得很急,飛快地掠過遲衡,听著馬蹄就快消失在耳際,忽然那馬長嘶一聲,馬蹄聲忽而又回來了,疾馳之後急急地停了下來,馬上之人飛身下馬,矯健的步子大步走過來,近了近了,步子放輕,停在了一旁。

遲衡彎起一弧笑。

「嘿!醒了?醒了就睜眼!老子丟下四個老婆追你這麼遠不是閑得蛋疼!」

遲衡忍俊不禁,展眼看見岑破荊一襲灰色錦衣,雙手叉腰,鞭子在手,那粗獷的聲音在平靜的河邊響起,震得鳥兒紛紛飛遠。

「走得夠干脆啊!」

遲衡眨了眨眼︰「你怎麼跟過來了?我隨便走一趟,散散心。」

「京城還不夠你散?跑這長毛的地方來干毛!不扯那些有的沒的了。你家那幾位,都想跟過來,扭扭捏捏的。跟過來怕你心里不高興,不跟又怕你散著散著就野了,保不齊在哪里又被人扯住,哈哈哈,派我來看著。」

遲衡挑眉,起身一拂衣裳。

岑破荊興致勃勃︰「所有的城池中,就屬西疆和曙州我沒來過,當年攻曙州的是梁胡子,哈哈可是費了老鼻子勁。當年封振蒼運氣夠背的啊,只要破了元州或者夷州,他就能橫行無敵!誰知前有朗將,後有梁胡子,再後邊有你,愣是把他活活給堵死了。回過頭來想想,遲衡,明明當年咱們可以出重拳,幫梁胡子早早把封振蒼給趕出夷州的,而不只是見死了才救濟一下。」

「然後呢?」

「什麼?」

「幫他趕跑封振蒼,然後呢?梁千烈一定會攻入曙州,封振蒼一定會調兵滅火。這樣只有一個結果,封振蒼的兵力被快速且大量消耗,徹底倒向鄭奕。而梁千烈當時自立為王、不歸屬乾元軍,這麼徹底一糾纏,梁軍兵力必然也會全部被攪進去,可就不止是疲軍了。結果就是,鄭奕會把封振蒼接手,而乾元軍只有四五個州池,很快被吞噬。」

岑破荊大笑︰「就說你奸詐啊!看著梁胡子和封振蒼拉鋸戰!一來,讓封振蒼以為有勝的希望,堅持沒和聯手;二來,時不時撥出兵力,既讓梁胡子有勝的希望,也讓他欠你的情,最終投向咱們乾元軍。我不止是佩服你能想得遠,更佩服的是你太能沉得住氣——不怕一個失手,梁胡子就真滅了。所以你能當皇帝,我只能當大將軍啊!」

「出主意的又不止我一個。」

「拿主意的只有一個!出主意的重要,能拿主意的更重要。紀策想得遠、想得多,所以他當完軍師當丞相啊,但當首領還差一丁點——氣魄、氣勢、決斷力!」岑破荊一拍大腿,「不說那些個,你躺這里干什麼,前面不就是裂雲郡了嗎?一揮馬鞭的事,怎麼不過去?」

遲衡一笑︰「怯了。」

「啊?」

「屠了一個城,我怕鬼魂纏過來。」遲衡笑笑,把馬背一拍,「現在,有你在就不怕了,鎮鬼的不二人選。」

「去!你倒是怕過什麼?」

二人一邊說一邊笑,騎馬進了裂雲郡的疆界。裂雲郡的葛氏一滅,防線立刻垮了,當年被封振蒼迅速納為己有,至現在,裂雲郡撤去了郡之稱,歸屬曙州。

山川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春榮秋枯。

草木蒼郁,將原先的界限模糊了。二人聊著軍中趣聞,聊著舊日軼事,不急不緩往前趕路,三天後,遲衡遠遠望著裂雲城,看得出破敗,也看得到來來往往的人,二人驀然沉默了,佇立半晌,遲衡道︰「我還是不進去了。」

岑破荊故作輕松︰「行!一個破城有什麼好看的!」

「建一個城要百余年,毀滅只要一天。」

「有破才有立,不破哪來立。」岑破荊目視前方的青山隱隱,「咱們還是去看朗將吧,你把他放在哪里了?」

「裂雲城外,往西百余里,那座山就像一個青冢。」

青山如冢,青冢埋骨。

山脈綿延走過一重又一重,五月里來好景色,披錦擁翠,杜鵑花泣血燦爛。

沿路岑破荊不說了,反而遲衡時不時地說起顏鸞的舊事,比如顏鸞並非鐘愛紅色,比如顏鸞偶爾會迷糊,比如在攻壘州時顏鸞如神從天降,說起這些,遲衡嘴角彎起一弧笑︰「破荊,他當時一定很喜歡我。」

「哦?為什麼?」

「……他打了我很多次。」

岑破荊笑咧嘴︰「這不是理由吧!哈哈,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你,但我知道你喜歡他,喜歡慘了。那時不是一起睡嘛,你夢里總是朗將朗將地亂喊,我和容越都罷了,溫雲白有一天被吵醒再睡不著,對你側目,黑著眼圈提醒你︰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從,你別一天想著命令——結果你顛顛地說︰對,離得太遠,朗將了解不到形勢,得立刻給他寫一封信詳細匯報。我在一邊都快笑死了。」

「有那麼明顯嗎?」

岑破荊模了模臉︰「我們都是那種人︰喜歡誰就恨不能昭告天下,他是我的,誰也別動心思!」

遲衡也笑︰「可不是,我一門心思只為他好。他說什麼,我做什麼。我那麼喜歡他,他說什麼,我都喜歡,恨不能,把一顆心掏出來扒給他看看——我當時那麼喜歡他啊。」

岑破荊有點尷尬了,他從沒听遲衡說過這麼明白的話,繼續模著發燒的臉皮說︰「哈,就是。不像有的人,藏著、掖著、扭曲著非折騰不可。你看,序子對你直白,鐘續這孩子就不行了,在你面前跟欠他十而八萬一樣,在你背後就跟小媳婦一樣,你走了之後,他還跟紀策爭吵呢。」

「爭什麼?」

「說怎麼能讓你一個人來曙州,萬一有個什麼事怎麼辦,非要自己來。紀策還沒說話,顏景同氣得不行,死活不讓他來,攔著攔著就拿皇帝的帽子來壓他——吵吵嚷嚷了半天,老子一拍桌子︰老子去!」岑破荊大笑,「看吧,還是兄弟靠得住。」

遲衡笑了︰「哈,我沒白疼他。」

「我天天為自個兒的四個夫人撓頭,一天到晚爭風吃醋,一個不小心就引火燒身了。哈哈哈更別說你身邊的一個個,比人精還精,都不是省油的燈啊,都給你馴得比馬還服,誒,有什麼訣竅?」

遲衡眉毛一揚︰「是我被他們馴服了。」

「看你笑得那德行!」

遲衡彎起一弧笑,笑得得意,笑著笑著他的眸光一閃︰「我沒給他們留下什麼,如果我忽然不在了,就像朗將一樣,一把火燒了。撿幾根骨頭給他們一分,好讓緣分來生再續。」

岑破荊一蹙眉︰「瞎說什麼。」

遲衡仰頭笑得釋然︰「隨口說說,人,哪能想那麼多身後事啊!我喜歡過的人,實在,舍不得讓他們孤孤單單。」

岑破荊听得雲里霧里。

暖風一薰,岑破荊額頭盡是汗,大手一抹岔開話題︰「以前你從來不提朗將,現在終于想通了嗎?這就對了。人各有命,珍惜眼前人,頂多以前兩個人活,現在你把他的那份也活下來,是不?听說你在 州造了幾艘大船,為的是去南海那邊看看,哈,還是當皇帝好啊,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遲衡但笑︰「還听說什麼了?」

「多了去了。比如在淇州什麼山中闢了一大片良田,在夷州什麼河邊修了一個大莊園,就差送童子童女去找身仙地了。我原先不信你要歸隱,這種傳聞多了,不由得不信。可惜,問紀策問駱驚寒,都說不知道。」岑破荊嘻嘻一笑。

「若連你都瞞不過,怎麼能騙得過紀策和駱驚寒呢?」

岑破荊催促︰「咱哥倆誰跟誰,你還對我瞞著?老實說,到底相中了元奚哪個地方,咱倆做個鄰居!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給卸甲歸田啊!」

遲衡一笑︰「你自會知道。」

言語間,不知不覺到了一處芳草坡地,遲衡一勒馬,神情變得肅穆。

岑破荊環視四周,此地開闊,坡地起伏,薛蘿纏樹溪水繞嶺,景致蘊青幽深,听得見鳥啼,听得見樹葉摩擦的簌簌聲。岑破荊驀然想到什麼,轉頭道︰「這里嗎?」

遲衡目光迷惑︰「不見了。」

當初埋的墳不見了嗎?

遲衡喃喃︰「我當初怕有人來毀他的墓,根本沒堆墳頭,只在一棵百年大樹前堆了幾塊石頭。」

目之所及大樹也有,但多的是兩圍來粗的樹,一看就不過十年;也有小松樹,小雜樹,還有不及腰的荊棘叢,再不就是披滿綠意的緩坡。

岑破荊道︰「山頭都很像的,咱們再找找。」

遲衡一動不動,目光逡巡,只有一叢一叢的血紅杜鵑花,皺起的眉頭漸漸展開,恍若有所思悟一般,忽而說︰「破荊,當年進顏王軍,你我相識,一起殺敵一起領軍;後來我進了青竹寺,是你把我找回來的;我們一起建起了乾元軍,可只我一個人當皇帝;現在,我……也只有你來我才放心。」

「你和我誰跟誰啊。」

遲衡下馬,清風拂過袖,凝目青山紅花良久。

岑破荊覺得心頭發焦,說不清哪里不對,在這里,還是留遲衡一個人呆一會兒比較合適,岑破荊撓了撓頭發,說︰「我去四處看看,找點酒和下酒菜來。」

岑破荊一扯韁繩,才要跑馬。

遲衡回頭,微笑道︰「破荊,若有來生,我還希望就這麼過。」

此地人少,跑過一盞茶的功夫才踫見一個老農夫,岑破荊一說,那老農把鋤頭一立扯著嗓子︰「知道知道,你說的是半山。以前比現在高。讓我想想,那年,啊,就是皇帝屠城的那年夏天,下了一整個月的大雨,山崩了,不知多少泥啊沙啊都沖下來。別說一棵樹,那時不知沖了多少樹——你來過?你來過就更不該忘啊,以前山多高啊,長的全是老高老高的古樹。」

大雨?將遺骨都沖走了吧?岑破荊失神。

那老農使勁咳了一下︰「骨頭?別說骨頭就是幾萬年的石頭都沖得一干二淨了。甭管以前還是現在,這里連綿幾千里都是不長野地紅的。那一年大雨後,半山長滿野地紅了。咳,那都是當今皇帝殺人濺起的血染紅的。」

野地紅?是杜鵑花嗎?

人生一世太短,滄海桑田無法經歷,于這十數年間,削掉了半個半山,湮沒古樹,長起新花,讓過往無跡可尋,遲衡剛才的神情,莫非已經猜到了。

岑破荊牽起馬繩,一步一步回去。

看群山綿延,那麼多,那麼像,而一個人要找的只是其中小小的一座而已。造化若不允,就算皇帝,又如何。不知不覺,夕陽西落,岑破荊緩緩停下,他看見遲衡坐在一叢杜鵑花下,曲起雙腿,頭靠在膝蓋上,像睡著了一樣。

而護衛們則離得遠遠的。

護衛長宮平說︰「岑將軍,你離開後,陛下吩咐讓他一個人呆會兒,不許打擾。」

岑破荊疑慮地說︰「坐好半天了吧?」

其時,夕陽傾灑青山,天起威風,半山的紅杜鵑隨風而擺,遲衡一動不動。

岑破荊俯身,剛要開口,驀然停住了。

遲衡一只手垂下來,手里抓了一把紅杜鵑花兒,映血一般。向上看過去,手腕上系著幾根紅繩,紅繩系著半截斷的紅珊瑚。風拂過,杜鵑花瓣輕拍著紅珊瑚。

乾元七年,先帝王駕崩,年三十一。

六月中,宮平等侍衛一齊跪在新帝王顏景同前戰戰兢兢述說當日之事,一奇的是先帝死前毫無預兆;二奇的是當時忽然風雲大作,瓢潑大雨沖斷了山,將他們困在山中達半月之久。無奈之下,岑破荊下令將先帝尸首付之一炬,因這一把火,天竟然放晴了,路也通了。而這一切,皆有岑破荊大將軍作證。新帝自然不信,龍顏大怒,要以蓄意謀殺之名論罪。

岑破荊一言不發,手里拿個一個盒子。

正要下牢,紀策身著白衣,神情恍惚地來到新帝跟前,說︰「他們,都沒有罪。」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紀策一得到消息,最先是找到了伺候遲衡最久的一個寡言的侍者。侍者見木已成舟,才抖著嗓音說起了巫醫一事,只是很輕的一句,換命,侍者以為自己是幻听了。

巫醫再尋不見。

無人可證,但這一年來遲衡的所作所為,昭然若揭,而所謂的若有若無的幌子,真的是只是幌子。以命換命,換的是誰的命,紀策站在岑破荊面前,面色慘白︰「他,真的,死了?」

岑破荊滿臉塵土,頹靡不堪︰「是我一把火燒的,死不死,都成灰了。你要看的話,在這里。」

黑色的盒子,最可怕的東西。

紀策呆呆坐在岑破荊身旁,渾身顫抖,像要痛哭一般,眼眶里卻沒有一滴眼淚,好半天,紀策打開那個盒子,取出一根骨頭,緊緊握在手中按住心口,抖著嘴唇說︰「他是為了死在那里嗎?好,真好,他怎麼能、怎麼能……」

一語未完,紀策一下子倒在地上。

第二個來質問真相的是駱驚寒,駱驚寒的臉龐全然是不願意相信,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讓我等他的啊!」

岑破荊從盒中揀出一根骨頭,遞給他。

駱驚寒握緊,猛然一擲,失聲痛哭︰「我恨你!你太自私了!你太自以為是了!你以為這樣就算完了嗎?你以為這樣就了無牽掛了嗎?你怎麼能只顧自己把我忘得一干二淨呢!你為什麼這麼狠心啊!遲衡,我恨你!我恨你!」一聲一聲的恨,直至嗓音啞了。

陸陸續續來的人太多。

在講述第三遍後岑破荊就閉口不言,他與紀策不約而同地對「以命換命」的事隱藏起來。悲痛像河流一樣,一開始洶涌,後來平靜——看上去平靜,只有悲痛的人知道自己心中流著怎樣的悲傷。半個月後,岑破荊上朝,站在石韋旁邊。

新帝不知怎的今天上朝遲了。

一干人都靜靜等著。岑破荊看了看身旁的石韋,一襲白衣,削瘦了許多,臉色平靜。石韋從沒有來問過岑破荊,也沒有表露出強烈的悲痛,一如他的性格。岑破荊嘆息道︰「石韋,我那里有點東西,遲衡說要給你們的。」

石韋目無表情。

岑破荊備上了好酒,夜幕降臨,石韋來了,二人坐在書房,沉默著,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來。不多時,空酒壇扔了一地,岑破荊終于頹然醉倒,在意識消失的那一刻,他看見石韋依舊冷冷地喝著,一杯接一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七月,夏日炎炎。

下了朝,朝臣們三三兩兩,敘述著朝務各自走向官署,正散開時,忽見一匹快馬飛馳而來。這是什麼地方,豈能容馬匹肆意奔馳?朝臣們見狀紛紛閃躲開,岑破荊扶著額頭,疼痛一陣一陣。

快馬不及停,飛下一人來。

來人罔顧周邊驚異,徑直大步走向岑破荊,劈頭就問︰「他,到哪里去了!」

不等岑破荊回來,一個朝臣快步過來,小心地說︰「容將軍……容州王,您回來了?」

容越大手一拂,盯著岑破荊惡狠狠地問︰「破荊,遲衡到底上哪去了!他死了?誰信這種鬼話啊!天底下人都死絕了他也不可能死的!」最末一句,是吼出來的。

「事實如此。」

容越臉色變得鐵青,大吼一聲︰「你騙誰啊!一眨眼,皇帝變了!一眨眼,去一趟曙州人就沒了!你們當天下人是傻子啊!什麼禪讓!什麼讓位!我看你們是合起伙來篡位!」說罷一把扯住了岑破荊的衣領。

一聲吼得所有朝臣都避開了,而侍衛則紛紛擁過來。

岑破荊握住容越的手,冷靜地說︰「篡位?誰能篡得了他的位?信也好,不信也好,就是這樣!」

容越怒不可遏︰「他身體比誰都強!他才三十一歲,怎麼可能就這麼沒了!岑破荊,我告訴你,這種鬼話,騙鬼去吧!現在誰是皇帝,他\娘的王八蛋,你們一個一個都是竊\國\賊,不擦亮眼楮看看這是什麼王八蛋在當皇帝……」

在怒吼中,侍衛執槍圍過來,試圖將容越制服。

容越在暴怒中,一腳踹倒一個,拿起長槍泄憤一般打開來。在混亂中朝臣紛紛躲開,而侍衛則如蜂擁一般全部刺了上去,眼看容越被圍攻,岑破荊大喊一聲︰「都給我停下!」

侍衛們停下了。

容越依舊怒火燃心,瘋了一般長槍亂掃,槍法嫻熟而凌厲招招致命,眼看就要刺到無辜的侍衛,岑破荊大聲地說︰「容越!好好想想你離開的那一天!」

容越驟然停下。

岑破荊雙眼發澀喉嚨發干,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容越,不是一眨眼,是很長的一年!想一想,你離開的時候,他跟你說過什麼?」

容越眼中的火焰被一點一點澆滅。

「我不知道他跟你說過什麼,我只知道,他舍不得你走。容越,沒有人害他,他真的就是那麼死了,就在你……」岑破荊忽然止口,「他跟一般人不同,他能看得到自己的死期,看看去年和今年他做的這些事,你就明白了。」

說服容越並不容易。

岑破荊將遲衡臨終前一年所做的事,全部給容越擺出來,以事實告訴他,遲衡的死並不突然,至少遲衡自己心知肚明。容越才從暴怒變得悲痛,但他依然無法置信,從暴怒到極度的悲傷,從質疑到依舊無法釋懷,即使見了顏景同,容越也是一副冷漠的樣子,出言不遜。

紀策、石韋都來勸了幾句,悲不自勝的駱驚寒也喃喃說了幾句,莊期日日看著容越,深怕他忽然又干傻事。

所有的事實擺出來,容越無法不信。

他就像一個困于牢籠之中的獅子一樣狂躁,卻無可奈何,只能一次次撞向籠子發泄心中的悲憤。一個深夜里,岑破荊被吵醒,管家忐忑不安地說︰「岑將軍,容州王來了,說跟您喝酒。」

三杯下肚,容越眼楮血紅︰「破荊,你說得對,那天,很不一樣。他,不像他,他好像特別傷懷,可惜我當時一點兒沒察覺出來。」

「你能看出來,豬都能彈琴。」

容越扯出一個難看的笑︰「我是不是特傻?」

岑破荊拍拍他的肩,滿杯倒上︰「兄弟一場,我們跟他緣分到此為止,擋不住。容越,遲走早走都得走,我們也就多在世上呆個幾十年就去了。你跟我也算叱 風雲過,這輩子沒白來一趟,好好享受下半輩子,別辜負他。」

「辜負?」

「他肯定是知道你性子暴跟新皇帝弄不到一塊,所以才早早支使你去容州的,你別辜負他一片心。」岑破荊一咧嘴,苦笑,「趕緊把你的心上人找到,他一直惦記著呢,就把你孤孤單單沒人暖被子。」

容越喝了一口悶酒,酒杯狠狠一頓︰「我還是不信,他就這麼死了!」

岑破荊借著酒勁把黑盒子拿出來︰「一塊給紀策,一塊給駱驚寒,一塊給石韋,還剩下一塊,我是給自己留的,你也看看,徹底死心,日子該過還得過!」

打開,空空如也。

岑破荊愣神了一下,擦了擦眼楮,確定真的沒了,半晌說︰「不知被誰偷走了,怕是哪個對他有心的人,唉,人都死了,要一塊骨頭有什麼用。念想,念想,不如徹底斷了念想。」慢慢合上盒子,嘆了一口氣。

直到九月,容越才徹底死了心。

九月,莊期搬出皇宮的同時辭了官,專心在修了兩個大院子的萬里書院授課。新帝挽留無用,撥下餉銀令監工依原先的圖紙再擴建。

容越也不愛呆容德殿,跟著莊期到山中的萬里書院。

紀府、岑府、駱府、石府相繼建成,這幾人也陸續以各種理由搬離了皇宮,此是後話,在此不細表。總之,容越死心後,漸漸回復了以前的故態,依舊喜歡花天酒地,從來不上朝,不稟事。別人看在眼里,反而松了一口氣。新帝知道容越的脾性,賞銀無數,隨他享樂去。

十月上旬,擇了一個大吉的日子,莊期擺酒設宴,算是正式給書院開校。

莊期負責發請柬,操辦大宴的是容越,把那流水席從山腰擺到了山腳下,還請了樂坊敲鑼打鼓,日夜笙歌,深恐人不知一樣。朝中臣子都來了,低階的小官也來了,還有仰慕莊期學識的更是數不勝數,坐得滿滿的,人人洋溢喜氣,更有許多無知小童,拽緊家人的衣裳稚聲稚氣地說要上學來。

紀策等人都攜禮來賀。

最熟知的幾個,坐在最里面的內堂里。容越半敞衣裳,臉色酡紅,醉了一半,撐著桌子吆五喝六,又是劃拳又是擲骰子好不熱鬧。他喝酒豪氣,贏了一杯,輸了三杯,酒撒了一桌,玩笑話說得山響。不說岑破荊,就是駱驚寒都被他灌了好幾大杯,見駱驚寒被嗆得通紅,容越大笑。

他一高興,整個桌子都被帶得熱鬧了。

莊期手執酒杯,與大家說了幾句客套話,容越打斷道︰「師兄,還用得說!就算不當少卿又怎麼的,有事還不是一句話,哥幾個都是一鍋里出來的,客氣什麼,來來來,喝酒,喝酒!」一口氣又三大杯。

莊期把他扶住︰「容越去里邊歇一下。」

容越踉蹌著哈哈大笑︰「就這幾杯?這幾杯……哈哈,能把我怎麼樣,想當初我在壘州時,在淇州時,在苦茲郡時,都不是這麼喝的,這麼大一個碗。遲衡和我對碗喝,比這,這算什麼!」

「你醉了。」

容越後退幾步,把衣服一敞︰「我沒醉!我心里明白得很,你們也不信他死了!對,他肯定是跑哪個寺里廟里呆著去了,就跟朗將以前死了一樣,他就跑廟里呆的。哈,沒事,過兩年他就回來了!」

岑破荊起身將容越扶住︰「你醉了。」

「是不是,破荊!上次就是你把他帶回來的,你知道他的脾氣,就是那麼倔,那麼想不開!鐵定哪里不合心意了,就把皇位一扔跑去當和尚了,是不,是不!破荊,你別管了,這一次,我去找他!」容越笑著,笑著,酒撒了一桌子。

岑破荊點了點頭︰「對!我扶你去睡!」

容越滿意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扔,卻不肯走,閉著眼還嘟囔著要喝。岑破荊一手扶他,容越就往桌子底下溜,酒醉,身體重,又撒酒瘋,哪里能扯得動。岑破荊將他的腰抱住了,想用蠻力扛回去,二人來來回回折騰得桌子被撞了好幾下。

莊期過來,要搭一把手。

容越忽然睜開,目光瀲灩如酒,一字一字吐出︰「師兄,我想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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