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死不悔改
昭陽殿里寂靜無聲,再也看不見來來去去忙碌的宮女和太監,也看不見行走往來趕著給皇後請安問好的妃嬪命婦。(百度搜索4G中文網更新更快)
皇帝沒有要人攙扶,只帶著樂印一人,一步一步緩緩地走進昭陽殿的大門。
春日晴好,明艷的陽光恣意地灑落大地,在翠綠的葉尖起舞。隨著輕風,落下星星點點斑駁的痕跡。
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草香,還有隱隱的陳舊脂粉的香氣。
皇帝在其中,也依稀聞到了一絲腥氣。
這座沐浴在陽光中的高大殿宇里,那些陰暗的角落處,不知道曾流淌過多少污血。
飛檐畫角,琉璃生光,這座美麗的宮殿是宮里的女人們向往的頂峰,卻不知道一旦住進去,要負擔起多大的責任,花費多少的心血。
皇帝抬手模著殿前立著的白鶴石雕,手在染紅的丹頂上摩娑了半晌。樂印靜靜地候在一旁,微彎著腰,臉上不敢露出一絲催促或不耐的表情。
「樂印,你說朕待她可好?」
樂印以為自己會在陽光下站成雕像,沒想到皇帝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他這個。
跟著皇上這麼久了,他自然知道皇帝口中的「她」指的是誰。換作別的不懂事的小太監,或是模不清皇帝喜怒的人,听到這樣的問題,要麼就是不敢說話,要麼就是一個勁兒地說好。
皇帝不是听不進真話的人,當然,如果是太難听的真話,他也會動怒,說不定還會殺人。
可是明顯的假話是他更痛恨的。
樂印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十分認真地想了又想,這才躬身答道︰「若是論地位,皇後娘娘應該不會再有不滿之處。她是後宮之主,又是太子之母,您對她也一向有足夠的尊重。」
樂印微微抬起眼,看了看皇帝此時臉上的表情,又說︰「可若是單論夫妻之情,您每月去皇後那兒的日子不會超過五天,初一十五那是必會宿在昭陽殿的,但其他的日子就……」
樂印只是在陳述事實,他並沒有做任何判斷。
是好是壞,只在于皇帝的尺度,他不過是個總管大太監,總不能直接說出來,說皇後娘娘不滿意您這樣的丈夫。
皇帝只沉默了一會,便抬腳踏上了昭陽殿的石階。
明明外頭還是春光明媚,一片生機盎然的樣子,進了殿內,卻有一股陰暗的死氣沉沉的味道撲面而來。
皇帝眉頭微微皺了皺,拿著衣袖揮了揮︰「這是什麼味道?」
**,酸臭,令人作嘔。
「這里伺候的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樂印連忙去找,空蕩蕩的昭陽殿前殿,他找了許久才找到兩個小太監,一個抱著大竹掃帚在陽光下打盹,另一個蹲在花園子里正撲蝴蝶玩兒。
這兩個小子看著都才十一、二歲的年紀,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個大太監才會被打發到這里來。
樂印咳了兩聲,上前將那打盹的小子踹醒,又去揪那撲蝴蝶的小子的耳朵。
兩個小太監這才看到大總管來了,嚇得差點尿了褲子。立刻老老實實地站好,貼耳俯首地邁著小碎片跟著來到皇帝的跟前兒。
「這里怎麼都沒個人伺候?」
或許是因為年紀小不知道害怕,或許是因為這空曠的宮室時只有他們這零落的四個人,這兩個小太監居然回答得很流暢。
「回皇上,娘娘在後頭寢殿里住著,由嬤嬤們看守。平常使喚的宮婢要麼被打死了要麼就被太後娘娘吩咐帶走了,奴婢們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奴婢們就是被上頭派來在前頭掃掃院子的,旁的事兒都不清楚。」
听著這兩個小太監的回話,皇帝瞥了樂印一眼︰「瞧,這宮里也有你都不知道的事兒。」
樂印連連點頭,不敢搭腔,只拽了那倆小子到一旁教訓︰「讓你們來也不是來偷懶的。這殿里都什麼味兒,臭也臭死了,快點去找找,是不是哪里有什麼死物。」
「哪有什麼死物啊,還不就是宮亂之後,太後娘娘在這殿前杖斃了好些個宮女和太監。」一個憨愣的小子直梆梆地就說了實話,「那肉都打成沫兒了,血浸到磚頭底下,咱們花了好幾天也沒洗干淨。所以這股子爛味兒就存著。今天其實好很多了,要是前兩天來,保準爺爺您會吐出來。原本咱們被打發過來的一共有五個人,您瞧著,這不就吐剩了倆了?」
皇帝皺了皺眉,揮手讓這兩個小太監退下去,然後提步向後殿走去。
穿過天井,越過花廊,皇後的居處就在眼前。
門外站著四位嬤嬤,四個粗壯的宮女,眼熟得很,是萬壽宮里的人。
見到皇帝出現,八個人都是一驚,然後齊齊下跪行禮。
「起來吧,姜氏現在可是在里頭?」皇帝越過她們,輕輕將門推開了一扇。
「前頭剛鬧過,奴婢們怕姜氏弄傷了自己,所以將她捆了起來,還請皇上恕罪。」
「她鬧?」皇帝冷笑了一聲,「她還有什麼可鬧騰的?」
邁步走進去,他就聞到了一種淡淡的腥臊氣。
然後看見昏暗的房里,蜷在床角的那個人。
穿著黃緞的里衣,手腳被白綾子捆得很結實,一頭亂糟糟的頭發遮住了整張臉,完全看不到面目。
臊氣越近越濃烈,皇帝這時候才發現那人下|身濕了一大塊,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尿了褲子。
「來人!來人!」皇帝忍不住退後了一步,听見他喊聲的宮婢連忙推門進來。
「去把她拖去洗洗,洗干淨!」
听到他的聲音,那床上的人微弱地掙扎著,終于抖落了油膩膩的頭發,只是嘴里塞著布,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狼狽如此髒污的皇後,樂印只覺得頭皮陣陣發麻,渾身的血都涼透了,忍不住低聲喝斥道︰「你們都是死人嗎?這是怎麼伺候的!」
被他罵的嬤嬤頗覺委屈。
「總管大人,您不知道娘娘有多厲害。這幾天已經被她抓傷了三個嬤嬤五個宮女。不這樣綁起來,根本就沒人敢近她的身。」
「那你們也不能由著她這樣……」這樣在床上便溺……樂印說不出話來。
這麼會功夫已有宮人將皇後抬到了淨房里,又有幾人上來換床鋪,手法干淨利落,這幾日也不知道這樣換了幾回。
很快便有人捧來了燻香,滿屋子走動著,要將這股難聞的味道驅盡。
濃烈的香氣混和著臊臭味讓皇帝幾乎要吐出來。
他掩著鼻子快步走出門,站在小小的庭院里深吸了一口氣。
樂印知道他不會走,趕緊的讓人端來一把錦墊寬背遍雕纏枝海棠花大椅,扶著皇帝坐下來等。
皇帝表情僵硬,剛剛那一幕對他的沖力極大,讓他一時間又是氣憤又是痛恨,卻又有一絲隱隱的難過。
經年的往事一幕幕從他眼前流淌過去。
初識她們姐妹的那一日,也是這樣春光漣灩。他只記得姜盈那張帶著一絲頑皮,在車上回頭對他做鬼臉的樣子,那樣單純的快樂,卻又帶著一絲隱約的傲氣。而她的姐姐,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臉上帶著一絲微笑。
當年他說了些什麼?
她又說過些什麼?
他已經記不清了,或許,他也從未想過要好好地記下。
沒能娶到姜盈為妻,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就算有了容貌相似,性情更加柔婉的姜婉,這遺憾也不能隨著歲月有半點消淺。
可是不管他如何移情,如何思慕,姜婉一直都默默站在他的身後,從來沒有發出過一聲抱怨。
有時候,他甚至希望妻子可以與他爭吵,就像弟弟常常會與弟媳為了女人吵鬧一樣。那樣他才覺得像是一對夫妻。
彼此將對方放在心里,有什麼話都可以當面直說。
哪怕罵,哪怕打,也都是因為她心里有你,而不是滿面笑容地對他說,今天他應該去誰的屋里,明天又該去哪個的房內。
他也努力過,想對她好一點,只是妻子溫婉柔順,像恭順的奴婢多過像默契的夫妻。
最後那一點想努力的心思和火苗,也就漸漸熄了。
像先祖們一樣,給正妻足夠的尊重,再納幾個妃子,生下幾個皇子公主,他這一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
只是沒想到那溫婉柔順在經過歲月的洗浸之後,會變成如今染滿劇毒的利刃,他想尊重的妻子,心里卻無時無刻不盼著他早日去死。
陽光親吻著他緊閉的眼簾,讓他就算閉著眼,也能感受到暖暖的溫度。
神思恍惚之下,他就听見樂印在他耳畔輕聲說︰「陛下,陛下,您可以進去了。」
進去?那個陰暗的房間,那個滿是腐臭氣味的地方?
不,他不想進去!
「把人帶出來!」帶出來,放在這陽光下頭曬曬,讓一切無所遁形!他要看看,這麼明烈的陽光,是否能穿透她黑得見不到底的胸膛。
院前的地面是青磚鋪起來的,幾天沒有清理,磚縫里就已經長出細小的女敕綠。
嬤嬤在地上放了一只蒲團,兩個宮女半拖半抱著將皇後放在了蒲團上。
頭發還濕著,沒有完全擦干,只用了一條黃緞寬帶在背後系了一下。新換的白色綾緞里衣上沾著濕氣,順著發梢滴下來的水很快便滲入衣料向四周洇染開。
不施粉黛的臉上帶著隱隱的譏誚,因為多日的折騰,她看起來瘦了不少,臉上的皮膚也顯得有些松馳。
可她的精神遠比皇帝所能想像得要好。
就看她坐在蒲團上,沒有閃躲地迎視著自己的視線,皇帝就發現,自己似乎並不如想像中的那樣了解她。
溫婉,柔順?
那不過是她最善長的偽裝,在她骨子里,還是留著姜家女子特有的傲性和不馴。
夫妻二人一個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一個坐在地上,就這樣並不平等地對視著。
樂印擔心皇後再發狂,她可以抓傷宮中的女官,卻不能對皇帝有一絲的傷害。
可是他也知道,接下來的話題,並不是誰都可以听到的。
他輕輕揮了揮手,讓守在一旁的嬤嬤和宮女全都退下,自己則站在皇帝的身後,緊繃著後背,做好應對一切突發狀況的準備。
皇帝盯著皇後的眼楮,過了很久,將手輕輕一抬︰「樂印,你退下去。」
「可是陛下……」
「退下去!」皇帝以極威嚴的口吻這樣說著。
樂印實在有些放心不下,將嘴湊到皇帝的耳邊低低地說︰「陛下,宮人們說皇後有些顛狂,您身上還帶著傷,只怕此時不宜單獨與她在一起……」
「朕自有分寸。」這樣說著的時候,皇帝的目光並沒有從皇後的臉上移開半分,「你放心,她不敢對朕怎麼樣。」
听到這話,皇後的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嘲諷之意。
「她如果敢動手,姜家、雲家就會斷子絕孫,永無出頭之日。」
「您以為這樣的話臣妾會信?」這是隔了這麼久,皇帝第一次听到她的聲音,沙啞,帶著破音,就像是人用鼓槌敲擊裂開的金鈸,那聲音听著刺耳,讓人心里煩焦暴躁。
「姜婉。」這也是他與她成親之後,他頭一回叫她的名字。
有些不適應,卻又很順口。
「時至今日,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催著樂印走到遠遠的地方,皇帝才緩緩地問她。
用了「我」,而非「朕」。
今天他來見她,是以一個丈夫的身份,而非一國之主。
不過皇後似乎並沒注意到這個稱謂上的變化,而是以一種悲傷和絕望的表情面對著他。
「臣妾和陛下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您的心里,何曾真正听過臣妾所說的話?」她看著他,目光中帶著一絲怨毒。
「臣妾自從嫁給您,為您生兒育女,管理後宮,自問兢兢業業沒出過什麼差錯。」皇後跪坐在蒲團上,聲音越來越大,「臣妾什麼都依著你,什麼都順著你,論容貌,論才學,論德容言工,有誰能越過臣妾?可為什麼,為什麼你的心里就容不下我?為什麼?」
皇帝靜靜地看著她,並不說話。
「我處處為你考慮,幫你籠絡重臣,拔除隱患。就連那個處處跟我別苗頭的淑妃也是我幫您挑進宮里來的。像我這樣的賢妻,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皇後捶著胸口,「臣妾生了嫡長子,他才是名正言順的承繼者,淑妃那賤婢算什麼?她生的賤貨憑什麼要跟我兒子爭?你又為什麼會那樣偏心李惟,還想易儲換掉我的兒子?」
皇帝俯視著她︰「我從來沒有想過易儲。李愷生下來的那一刻,就注定是我大齊的儲君。」他緩緩地搖頭,「我一直覺得他個性軟弱,猶豫徘徊,而李惟與他相反。我想讓他們互為激勵,想讓李愷快些長大,成為合格的承繼者。」
「這件事,是我做的不對。」皇帝沒有半點猶豫地說出了這句話。
「我不該助長李惟的野心,讓他以為自己有一爭的機會。若不是我放出這樣的風聲,或許他不會死,最少不會這麼年輕就死。」
「我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讓你教導李愷。」皇帝向前微探出身子,「一個能下毒手害死自己親妹妹的女人,又怎麼會教的出一個仁愛寬厚,心胸廣大的君王?」
皇後抬起頭,愕然看著他。
「你用不著裝出這樣一副無辜的樣子。」皇帝冷笑了一聲,「在朕還沒到京城之前,李晟就已將事情以飛鴿傳書送到了我的面前。」
姜盈之死,是他與宣王兄弟差點決裂之鑰。
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一切背後的主使,居然會是他的枕邊人,姜盈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姜婉,你從一開始就設計了她,是不是?」
想她死,而且受盡折磨而死,姜婉對姜盈到底有多大的仇恨,居然會下這樣的狠手。
姜盈在病榻上纏綿六載,痛苦的不止是身體,最後她是在失望、傷心中走的。
同樣受盡折磨的,還有宣王,還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