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朝堂堂右相洛敬死在了大國寺中,事後慕容元正親自向皇上啟奏上書,言明一切真相,並將他長期以來搜集到的洛敬結黨營私,賣官蠰爵的一系列罪狀呈了上去。
慶帝看著案幾上堆積成山的卷帙,心里被壓得沉沉喘不過氣來。看起來,慕容元正早就在暗中盯上了洛敬,他能搜集到這麼多的罪證,即使洛敬死了,光憑這些,也能將朝中右相一黨全都連根拔起,不可謂心機不重啊!
如今朝中慕容元正一人獨大,裴沖雖有西北軍的軍權,但還不至于能同他抗衡。本以為他們這一番爭斗必能兩敗俱傷,可卻沒想到,慕容元正是贏得這麼輕松。慶帝坐在龍椅上,慕容元正雖站在下面卻是氣勢逼人。
半晌,他才開口問道︰「洛敬已死,那照左相看,接下來該如何處置呢?」
慕容元正眯眼思忖片刻,淡淡道︰「臣不敢僭越,皇上意思又是如何?」
慶帝自然知道慕容元正不過是在試探他的態度,如何處置,這老狐狸應該早就準備好了。
「涉案官員交由大理寺徹查,至于洛敬的心月復和他族中的人……」慶帝頓了頓,微微抬眼,卻見慕容元正也正在看著他,鷹隼一般地雙目中透著寒光,他既殺了洛敬,自然不會給自己留下什麼心月復之患。
慶帝輕嘆一聲,說︰「抄家滅族吧……」
他從未感到有這樣大的壓力,可是眼見著慕容家勢力日盛,但慶帝卻是無能為力。他心里暗恨,若不是先皇早逝,當初他登基之時不過是個幼稚孩童,便也不會將皇權下放,落得今日這般田地。
若他自己是個果決雷厲之人,也不會這些年,眼看著他們一步步坐大,卻無可奈何。
他只恨自己這個皇帝,當得太窩囊!
「皇上……」
「小裴,是你來了……」慶帝沒有轉身,背對著裴沖淡淡說道,「你告訴朕,如今朕該怎麼辦?」
「韜光養晦,靜待時機。」裴沖仍是這兩句話,一年前,慶帝就曾問過他,對當今局勢該如何是好,他便是這麼答的。裴沖幫著慶帝在外面四處征討,建立軍功,鞏固慶帝的地位,另一方面,慶帝暗中也培養了一股自己的勢力,只是和慕容元正比起來,還是遠遠不夠。
他有些心急,有些等不得,可裴沖仍是和他說,要等,等,等……可不知是等到什麼時候。
「皇上,如今形勢已然這般,敵強我弱,若是妄動,反倒會讓慕容元正佔了先機,如今皇上是君,他仍是臣,大雍朝千萬百姓在看著,他也不敢輕舉妄動。我們暗中也應開始部署,以守為攻,再待良機。」
若是用兵打仗,即使以弱抗強,裴沖也自問有這個能力去抗衡,可是朝堂之上風雲莫測,又同行軍打仗不一樣,他何嘗不是同慶帝一般,憂心焦灼?
***
如今的左相府,再也不同于昔日,洛敬一案之後,世上再沒有右相,那自然也就沒有了左相,只剩下一個當朝獨攬大權的丞相大人了。
府里,慕容騰和孟旭在文政閣中將這些日子查辦的洛黨詳情一一稟告父親,多年來洛敬一手經營下的盤根錯節的朝堂格局,其實早在慕容元正控制之下,如今一下連根拔起,他頓覺心中爽快,一貫沉穩的臉上,也不由露出了些許微笑來。
而在這一次的事情上,孟旭的表現令慕容元正大為滿意和贊賞。能在危急關頭仍然從容不迫,並且將所有的事都考慮安排妥當,尤其是最後射向洛敬眉心的那支劇毒短箭。
洛敬他素來多疑,不親自翻看尸體一定不能心安,幸好孟旭早有準備,在燒焦的尸體上設下機關,這才讓洛敬這老匹夫踩進自己設下的圈套里,一命嗚呼,見閻王去了!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外面有人在哭著吵嚷,聲音甚是刺耳。
慕容元正皺了皺眉,不耐煩問道︰「是誰在外面吵鬧?」
外面的下人根本也攔不住,慕容儀哭得雙眼通紅跑進了文政閣,一見了父親便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爹爹,你答應過女兒的,你答應過我會保全我夫君性命,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大概是因為激動,慕容儀一邊說,一邊猛烈地喘著粗氣。
抄家滅族雖是皇上下的旨意,可是卻是按著慕容元正的心思來的。看著女兒痛哭流涕的樣子,做父親的心中也不是沒有負疚,只是在他心里,保住自己的權力地位,是更重要的事情。
「儀兒,這是皇上的聖旨,爹爹也無能為力。更何況,洛家如今已被滅族,洛善也已經死了,你還是該保重自己的身子才好。」慕容元正輕聲嘆息,盡量撫慰著女兒。
慕容騰過去想把妹妹扶起來,可她毫不領情地甩開慕容騰的手,蒼白的臉上掛著淒清的淚珠,慕容儀自小是家中最溫婉的女兒,什麼事都听父兄長輩的。當初,她和洛善的婚姻本就是一次政治聯姻,她嫁了過去,沒有半句怨言。雖然洛善癱了,可她一直悉心照料,對夫君以誠,兩人總算也是琴瑟和諧,日子過得美滿。如今又新添了月復中孩兒,更是一樁喜事。
可沒想到,當日她無意听到公公和手下的密議,為了幫助父親,不過是想傳個口訊,卻沒想到最後卻害得洛家家破人亡。
她的夫君成了刀下亡魂,當初父親所有的應承全然成空,她沒有了丈夫,而月復中孩子,也沒有了爹爹……
只有悔,只有恨!
慕容儀自己站了起來,她的眼神一改平日的溫婉和順,眼底泛起了一股子沁人寒意。她突然覺得自己傻得可笑,從小到大,她以為只要溫順听話,自然就能過安樂的日子,可是這個世界不僅只有女人,還有男人,在男人之間,權利、爭斗,那是永遠都不會停歇的。
她一直天真地以為,洛家和慕容家同為大雍世家名門,同為朝廷權貴,是可以和諧共存的,可是人的欲/望卻是沒有止盡的,想要的永遠比得到的更多。
勝者為王敗者寇,這是男人們的生存法則,她一個小女子一直看不明白,看不透。她只是想好好的過日子啊!
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自己出身寒門,只嫁一個平民寒丁,生二三子膝下承歡,過最簡單的日子。而如今,她所有最後堅守的希望,全都破滅了。身為慕容家的女兒,她沒辦法選擇……
也許是慕容儀望向父親的眼神過于冷漠,又也許是她抽動嘴角的冷笑令慕容元正心中一寒。
女兒跌跌撞撞走出了文政閣,慕容元正的目光卻一直沒有收回。
「孟旭。」
「是。」
慕容元正頓了頓,倒抽一口冷氣,緩緩說道︰「斬草要除根,儀兒肚子里的孩子,不能讓他來到世上。」
孟旭一怔,旋即明白了岳父的意思,又應了一聲「是。」
慕容騰听到父親作此決定忙道︰「爹爹,那不過是個孩子,這樣會逼死四妹的……」
「騰兒,不到萬不得已,你以為為父願意去傷害自己的女兒嗎?成大事者,萬不能有婦人之仁。儀兒月復中的孩子是姓洛的,若是他日他長大成人,要找慕容家報仇,豈不是留下禍根?」他嘆息一聲,又道,「儀兒還年輕,以老夫今日的地位,要她再嫁一個好夫婿又有何難?孩子,以後還會有,可是洛家的根不能留下!」
慕容騰顧念兄妹之情,原本想替妹妹說話,可是父親如此決絕,他便也不再說什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時候心狠手辣是必須的。
從小,父親是這麼教他的。
在朝堂上,對著政敵,他可以做到辣手無情,可是對著自己的家人,終還是有一點心軟的。
那夜,慕容府的蘅香苑里傳了一整夜淒迷的哭罵聲。那聲音繚繞在整個慕容府的上空,在漱玉齋的念兮也听到了。
她走到庭院中,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朝茯苓和白芷問道︰「你們听見沒有,那是什麼聲音?」
她們將念兮拉了進去,茯苓和蘅香苑里的丫鬟琴心一貫交好,知道了一些其中內情,關上了門,她對念兮說︰「六小姐快別問了,如今府里上下大家都不敢提這事兒,小姐就當什麼都沒听到,什麼都不知道就成了。」
「為什麼?」念兮拉過茯苓,「好妹妹,你告訴我到底出什麼事兒了?那聲音……好像是個女人的哭聲……是,是四姐姐?」她想起了前幾日見到那雙眼紅腫,臉色蒼白的慕容儀,立刻便想起了她。
茯苓不答,念兮便知道自己猜的沒錯。那天在大國寺發生的一切,她雖然不太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潛意識里總有不好的預感。
一連幾天,每晚在蘅香苑都會傳來那鬼夜哭一般的聲音,听得念兮毛骨悚然。
這幾日,她一直沒有見到裴沖,心里總是落不安定,想要出府,可又生怕這個時候貿貿然去找他,是給他添了麻煩。她信得過裴沖,相信他一定是有事分身無暇,才沒能過來。
這天晚上,那哭聲又響了起來,一陣高過一陣。念兮再也呆不住了,自己披上外衣就悄悄往蘅香苑走去。
走得近了,才听到里面那女子的哭聲更是怪異刺耳。像是哭得傷心到了極致,又冷笑的樣子。里面隱隱約約還傳來安平郡主的聲音,仿似是在勸慰一般。
「儀兒,你別再哭了。洛家已經倒了台,這月復中孩子就算真的出生,也是沒了爹爹,又是何苦呢?只要你養好了身子,還能再嫁,還會再有孩子的……」
念兮听得心中一搐,只覺得身上不停有冷汗冒出。孩子……這麼說,爹爹把慕容儀的孩子給打掉了?
她曾在鳳儀宮里見過那時候的四姐姐,溫文賢淑,正為著自己府中的骨肉而欣喜著。
如今這一陣又一陣刺耳的聲音,就好像一根根針一般扎在了她的心上。
原來……為人父母,竟也可以狠心到這個地步?
心中一陣冷寒,那蘅香苑中的女子,已是瘋了,徹底瘋了!
她每夜哭的是自己已經死了的孩兒,哭的是自己不能自主的命運。
念兮站在暗處,只覺得雙腳都要麻木,可心里卻只有一個念頭,她想要離開這里,離開這里!
好半晌,她才顫著身子離開了蘅香苑。已是夜深,她不管不顧,強行命人打開府門,一陣狂奔直往安慶侯府沖去。
她不知自己是跑了多久,大概是很久很久,看到安慶侯府四個大字的時候,她雙腿一軟,再也跑不動,癱倒在了地上。
爹爹曾說,要求皇上指婚,讓她嫁給裴沖。
可是那個時候,她告訴裴沖這件事的時候,他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反倒是……反倒是擔憂的神情。
突然之間,強烈的恐懼似要把她全身都籠罩起來。
他們的將來,究竟會怎麼樣……?
她坐在地上,看著那緊閉的大門,看著那上面的匾額,一個人默默流著眼淚,卻始終站不起身來去敲響那大門。
「念兮,你怎麼在這兒?」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一回頭,裴沖就在她的身後。今夜,他進宮同皇上議事,這才晚歸,卻沒想到一到門前,便看到了哭得和淚人兒一樣的念兮。
他下馬將她抱在懷中,摟著她柔聲問︰「是出什麼事了嗎?」
她嗚咽哭著,將頭埋在裴沖胸前,只有看到他,被他這樣抱在懷中,那些恐懼才能慢慢消除,才有安定的感覺。
他輕輕撫著念兮的發絲︰「別哭了,先進去再說吧。」
裴沖抱著念兮,進了侯府。
她睡在床上,卻仍掛著淚痕。裴沖握著她的手,看著念兮疲累的神情,勸道︰「你若不想說,就先不說,先睡下吧,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好嗎?」
他欲要離去,袖子卻一緊,便又坐了下來,瞧著貓兒一般蜷縮著身子的念兮,微微笑著問︰「怎麼了?」
念兮伸手抱住裴沖的脖子,剛哭過的雙眸中是迷離的神色,她輕聲哽咽著︰「你別走好嗎?」
她的吻落在了裴沖的唇上,對著自己心愛的女子,這般的話語,這般的親吻,怎可能不心動。
他的喉結滾動著,一時意亂情迷。那柔軟的手探進了他的衣內,為他解下腰帶,她像在懇求一般,又說了一遍︰「裴沖,你別走,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