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瀾不理周圍的閑言碎語,回過頭,輕輕蹲下,迎著那女孩期盼的目光,小聲說道︰「你娘死了,拿了銀子幫你娘買副棺材,好生掩埋了吧。」
女孩目光慌張,看看唐瀾,回身爬到母親身邊,用手輕輕搭在母親鼻孔前。片刻,女孩緩緩回身,已是淚流滿面,那泉涌的淚水沖開面上黑泥,露出慘白的幾道淚痕。她咬著嘴唇,嘗試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再次撲倒在地給唐瀾磕頭,「謝大老爺葬母之恩。」說完,女孩再也忍不住了,失聲痛哭。
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懂了惻隱之心,搖搖頭,嘆著氣,悄悄議論著這位買人的少爺。一個乞兒跑到前面,招呼著流民︰「有位大老爺說了,要買人啦。」
……
唐瀾登上了黃鶴樓,他沒有看到崔顥、李白的題詩,樓下一塊石碑刻下此樓乃隆慶年間重建,不會有前人的墨寶。此時此刻,唐辛在處理買人的事,只有胡一刀一人陪伴著他。
唐瀾的心里就如擱著一塊大石頭,堵得他無法呼吸。剛才市場內,人如菜賣的一幕讓他久久不能平靜。雖然過去曾在電影電視里看過這種情形,但真的親眼所見,感覺完全不同。那小女孩死寂的目光,里面流露出對人生的絕望與末日情緒,他將終身難忘。
唐瀾倚在欄桿上,腦海里一團亂麻。這才是真正的明朝,這個國再過十年就要亡了,流寇、東虜南來北往,無數百姓人頭滾滾,多少家庭妻離子散,華夏民族滅頂之災近在眼前。
老天把我送到大難之中,它這麼做總有道理。
唐瀾極目遠眺,一條大江在面前橫貫而過,煙波江上白帆點點,龜山岩頭芳草萋萋,崔顥的名句縈繞在唐瀾腦海中,詩中景色躍然眼前,卻更添幾分真實生動。
近處一道城牆依長江而建,江邊碼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無論商人、小販、挑夫、兵丁還是普通小民,或是匆匆而過,或是漫步緩行,或是高談闊論,或是爭吵怒罵;人們臉上或喜或悲,充滿著生活的喜怒哀樂。
唐瀾獨自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思緒萬千,突然一只鷺鳥從眼前飛過,唐瀾的目光被它吸引著漸飛漸高,遼闊江天,碧空如洗。那振翅的白鷺,生活原來如此生機勃勃。
唐瀾腦中靈光一閃,莫非道理就在眼前?老天把他送來大明亂世,就為了這如畫江山?
唐瀾買了二十個流民孩子的消息,沒多久已經在城中傳開,在這九省通衢里,唐大善人已經迅速成了飯後談資。當唐瀾回到金成號時,掌櫃呂公良早已等候多時。
唐瀾打量著這位替金鞍寨打理著全部生意的中年人,黑黑瘦瘦,落腮胡子,這副造型,很難讓人和奸商劃上等號。但此人正是自己父親的親信,在武昌掌管著山寨的生意,是山寨極為重要的人物。
兩人寒暄幾句,分別坐下,呂公良立刻進入正題,「少爺,剛才唐辛到櫃上要了五十兩銀子。听說是要買一些乞丐?」
唐瀾道︰「不是乞丐,是流民。有什麼問題嗎?」
呂公良毫不猶豫道︰「沒問題,老爺吩咐過,少爺可以在櫃上,隨便支用一百兩以內的銀兩。只是……」
唐瀾嘿嘿一笑︰「沒什麼原因,聖人言人皆有惻隱之心,就是看他們可憐,能活一口是一口。」
都搬出聖人了,呂公良很知趣地不再追問,「老夫已經吩咐下去,收拾兩間下房讓他們住下。」
唐瀾道︰「謝呂掌櫃了,這幾天先給他們吃點清淡的,到時候跟我一起回山寨就行。」
呂公良點點頭答應下來,又道︰「提起山寨,這里有個事,是寨主剛剛吩咐下來的。由襄陽徐家排做中人,咱家要與漢水蔣家排談判。」
蔣家排?唐瀾立刻想起了之前在街上看到的馬車,還有那清脆婉轉的聲音。唐瀾道︰「此事由呂掌櫃主持就行了,爹爹吩咐過,我不得干涉生意上的事。」
呂公良道︰「是,本來是由在下出面,但寨主吩咐了,少爺須去壓陣。因而老夫才來跟少爺商量。」
「壓陣?」唐瀾有些納悶地問道,「如何個壓陣法?」
「少爺可知道咱家與蔣家排的恩怨?」呂公良問道。
唐瀾想了想,在記憶中關于此事的信息不多,只知道兩家不對付,一直在爭奪漢水上的航運生意。他搖搖頭,「此事不太清楚,還請呂先生指點。」
呂公良道︰「是的,老爺也吩咐要將此事與少爺分說清楚。事情是這樣的……」
听了一會,唐瀾終于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漢水自古以來都是連接長江水系與川北、陝南、豫西的重要水道,小型船只甚至可以上溯到漢中。但因為地勢原因,上溯的船只必須用縴夫,因而就產生了以縴夫為核心的航運組織。這些航運買賣過去大多由放排的山民發展而來,因此又稱作排頭。
經過幾百年發展,這些排頭多有當地豪族把持,比如唐家在三十年前通過吞並鄖陽附近幾個排頭組成的「金寨排」。這三十年發展下來,唐家已經將鄖陽府所有排頭全部吞並,有船近200,縴夫3000。
蔣家排本來是漢水第一把交椅,也擁有大小200多艘船,4000名縴夫。五年前,金鞍寨試圖將勢力延伸至襄陽下游,于是兩家便發生了矛盾。
別看蔣家樹大根深,但金鞍寨不是猛龍不過江,以寨中武力為基礎派人扮成水寇劫掠蔣家的船貨,搞得蔣家十分被動。現在金寨排已經把買賣做到了鐘祥,也就是嘉靖皇帝的潛邸承天府,氣勢咄咄逼人。
唐瀾插話道︰「這樣兩家爭奪,還鬧出人命,官府不管嗎?」
呂公良微微一笑︰「少爺有所不知,排頭之間的爭斗歷來比的就是胳膊粗,幾百年來的老規矩,只要不動官府的糧草人員,官府一般不管。而且咱們動手前一般都會了解船貨的背景,如果踫上有深厚背景的人貨,便放過去。官府對此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就如後世的黑社會,只要大面上過得去,朝廷也不會管這些江湖的小風波,唐瀾點點頭,「既然我家佔了上風,那就一直打下去,直到把航路打通為止,何必跟他談?」
呂公良正喝水,听唐瀾這麼說,心中一驚,手中刮茶葉的杯蓋微微停頓,這個只知道讀書的少爺,殺氣怎麼如此之重?
但他不動聲色,隨即放下茶杯道︰「過去咱家不怕跟他們斗,自家客人有損失出錢賠償,手下有傷亡出錢養著。但三年前流寇作亂,川鹽的買賣斷了,失去一大進項,再跟蔣家這麼耗下去,最終也是兩敗俱傷。」
唐瀾點點頭,看來自己那個老爹頗有點梟雄的味道,過去竟然以強大的經濟為後盾生搶水上的生意。鹽、航運構成了一套盈利結構,看來失去鹽業的支撐,也會影響到航運的攻略。
唐瀾繼續說道︰「那徐家排又是怎麼回事?」
呂公良道︰「徐家排本來是襄陽一個小船排,只有50來艘船,縴夫不過千,唐蔣兩家打架,自然會殃及池魚,這條水路上許多小排頭受不起損失,逐漸投靠了我們和蔣家。但總有幾家本身有點實力,還在支撐。這個徐家三年前出了個舉人,一下子漲了行市,咱家和蔣家都給舉人公一個面子,不去踫他家的買賣。因而借助舉人的面子,徐家便出來做和事佬。」
唐瀾點點頭道︰「既然爹爹定了盤子,那就談吧。咱家的底線是什麼?」
呂公良眉毛一揚,但神色一閃而過,道︰「寨主吩咐了,我們的底線是襄陽以上全由本號獨佔,咱們不過襄陽半步。」
唐瀾皺皺眉頭,「那開價呢?」
呂公良道︰「開價是襄陽以上由我家獨佔,到承天府為止三家平分。本號船只不過承天府半步。」
唐瀾沉吟片刻,又道︰「那為何要我出面?」
呂公良道︰「三家約好在江夏談判,各家家主不可能親臨,但為表信義,均由至親中出一人為信,也就是最終簽訂協議時出面。」
唐瀾道,「咱家好虧,這里是蔣家地盤。」
呂公良以為少爺擔心自己安全,連忙道︰「安全由徐家提供保障,唐蔣兩家最多只能帶四個保鏢進入會場。」
「焉知徐蔣二家有沒有勾結?」唐瀾道。
呂公良點點頭,「寨主也想到這一層,因而特地派了穿山隊里四位硬手,給少爺做保鏢。不過這只是面上的。還有里子,少爺也是考了大比的人,中不中舉還不一定,此事就算他們兩家勾結,也不敢對少爺下手。」
穿山隊,唐瀾記起來了,這是老爹手下最強的一支人馬,大約一百人,類似武將的家丁。唐瀾微微一笑,自己老爹好算計,只是他還真不擔心自己安危,在省城里,光天化日之下,對方敢把他如何?至于蔣家的人,難道就是那位躲在車里的小姐?
唐瀾胡思亂想了一陣,思緒回到正事上來,問道︰「漢水航運買賣的利潤有多大,呂先生可以說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