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二十二)逆風航行

作者 ︰ 廖阿敏

哲非在醫院陪了我整整3天,出院的那天我看到他臉上生出來了細小的胡渣,似乎是從遙遠的未來折射過來的淡淡的男人的滄桑,讓人感到一種華麗的哀傷。我忍不住用手觸模了一下他的下巴,微微刺手,這一刻我看到他體內涌動著男人主義精神,向皮膚外伸出新鮮的觸角小心地試探著。這種試探或多或少帶有一種誘惑性質,但我還是下定決心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眼前這個正急速過渡到男人的男孩。

哲非把我用他的車送回家。銀白色的跑車在樓前停下,與糜爛的黑褐色強烈地踫撞在一起,用女人的喉管替代自己發出吃驚的尖叫。一群又一群女人如同潮地破生出的鮮艷的毒菇站在樓道上,看著哲非攙扶著我走上樓,她們跟狗仔隊隊差不多,目光 嚓 嚓地打在我們的身上,「哧 」的烙印下各自專屬的節目品牌,準備在明天發表這則罕見的要聞。如此罕見的聚焦——或許我在這棟樓里已經算是名人了。多謝了這唾手可得的頭餃。

我不正是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和哲非的關系嗎?

剛要打開家門時,我看到老太婆將手上還熱乎的塑料瓶重新扔回到垃圾桶里,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朝後滑模了一下頭發,傲起步子離開,硬著嗓子扔下一句︰「垃圾桶都脹得不行了,怎麼就沒個管事的,髒死了。」我抬頭看了看木著腦袋的哲非,不禁覺得那個老太婆怪可愛的。進去屋里後,你們猜怎麼著?門外響起一陣腳底著火的腳步聲,然後是塑料瓶倉促無措的擠壓和踫撞的聲響。

屋外躁動的空氣讓屋里顯得更為靜謐,那些試圖藏在靜謐里的未知的動態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從楊秀的臥室傳出柔魅的喘息聲,而喘息聲纏繞的姿態接近身體的構造,更為大膽地具體到,是一個男人身體的構造。這種縝密飄渺的感覺來自一個女人的第六感。

楊秀的臥室里是一片沙灘海洋,四只**果的腳歡快地在沙灘行走,那不斷吹來的熱鬧的海風在兩張臉皮上摩擦出幸福但略微疼痛的傷口。她們在浪花里嬉笑,蹦跳,滾落至海洋的深處,再被男人懷里的鯊魚撕咬的鮮血四濺。這是一次對男人海洋成功的冒險探索。

哲非模了模後腦勺,尷尬萬分小聲說︰「我們來的時間好像不大對。」

「第一次出現的錯誤回家時間。」我掐著哲非的褲子往後扯了扯,暗示他我們還是離開為好。在我們一起轉身之際,楊秀的臥室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稀疏,禿頂的老頭躡著腳急步走了出來,看看我們定格住的表情,再看看他自己圍在下半身的楊秀的睡衣,裂開蒼悴枯裂的嘴唇,用殘缺不全的牙齒笑了笑,跑去洗手間。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來的,從樓道上站著的女人的嘴里砸出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得知她們各自也私藏了「楊秀帶回那個老頭」的膠卷。這棟樓已經暗暗搭建成了反對我和楊秀的暗堡,我們將會接收到更為瘋狂的槍林彈雨。今天的巧合已經擦出了引爆戰爭的火花——純粹的一場橫行霸道的侵略戰,楊秀的骨子里就有相似于慈禧的某些遺傳。這場戰爭我們注定是失敗者。

回到哲非的車子里,他開口問我︰「那個年紀比你媽大很多的是你爸嗎?」

「不是。我根本就沒有爸爸。」

「沒有爸爸?真的很可笑,怎麼會沒有爸爸。你再仔細想想。或許知道你爸就能找出你的病因。」哲非很肯定地看著我。

我閉上眼,思想開始慢慢逆轉起來,越轉越快,我感覺到我的頭被一點一點吸了進去,長長的頭發緊裹著我的臉部,越裹越緊,我很難受,需要大量純透的氧氣。那個黑影出現,他嘴唇的位置朝我靠近哲非看到我的手指死抓著車座,手背的青筋不和諧地凸起。哲非惶恐地搖晃我的頭,大叫我的名字。我像是被旋窩排泄出來的污穢,在哲非的面前突生出一種狂躁的自卑。我推開哲非的手,正要下車,透過車窗看到前方的事物朝我猛地撲來,極為凶惡地。

我心膽俱裂地驚叫︰「哲非,你的手,手,握著方向盤啊,要撞的。」

哲非摟住我顫栗折動的腰,「子玲,你清醒點,我根本啟動車。」

我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眼前一陣白光閃過,世界恢復了靜止和似乎死了卻還活著的人流。哲非確定我真正鎮定了下來才放開我的腰,叮囑了一句︰「我這次才要啟動車了,系好安全帶。還有,你以後別逼迫自己去使勁想起某事,好嗎?就算是為了我。」

車子在一棟紅頂白牆的雙層洋房下停下,房子周圍是一大片蔥郁的花園,仍然蓬勃的矮牽牛和非洲菊攏集在白色的柵欄旁。在靠近房子的地方植滿了成排的袖珍椰子和夏威夷竹。空氣里以藝術的線條流動著香薄荷和秋海棠混合的香味。的確,這是一個被時間遺忘的沒有季節刻度的地方,最女敕滑的自由在花園的各個角落慵懶地沉睡著。

「這是我私人的住所,不會有別人來打擾的。」

進去哲非的房子卻是別有洞天,牆壁上是色彩艷麗的瘋狂涂鴉和夸張的藝術潑墨,與花園和房子簡潔浪漫的外觀極不相符。或許哲非本意上希望這能帶給來訪之人視覺的沖擊。

很奇怪,空氣里有各種勻開的彩色光線,但你無法找到房間里有任何燈物的蛛絲馬跡。

「這個嘛?秘密!」

哲非問我肚子餓不餓,我沒有回答。我想我後悔了,要是我那時回答了,或許會掩蓋住胃部里開始的小丑滑稽會演的聲響。哲非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俏皮地吐了一下舌頭進去廚房。很久過後,哲非的頭伸出門框,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招呼我到餐桌旁坐下。當我發現餐桌上的一盤看不出原形的菜,抬頭看了眼西班牙制造的充滿航海風情的吊燈,有一種無盡的漂泊的心酸感。

當我們對面而坐的時候,我們之間隔著一段海洋的距離,那盤看起來很糟糕的菜和他臉上油膩的汗液其實一種具體的情緒。我把自己想的太過可悲。而他的可悲是太過完美,連做出的唯一一道菜也只如凸顯他優秀的外表的陪襯。我何嘗又不是一種陪襯,世界的陪襯,那些與金錢和脂粉打交道的女人的陪襯,最後淪落到哲非的陪襯,愛情的陪襯。

也許這只是我個人認為的。畢竟我血液里流動的不僅僅是精神毒素,還有更加強硬的「自卑」。在我每吞下一口價錢高昂的米飯,在我每看見高檔的法式餐桌上我灰黑色的倒影,在我每感覺到海的那一端游來的深情的注視,我才意識到我在一條無法降落牛皮布制的風帆的破船上。我逆風航行,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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