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三十)報紙背後

作者 ︰ 廖阿敏

當所有的閃光燈和長滿刺的男人女人們全部消匿在濃稠的空氣里,紅房子周圍的世界狂烈塌陷下去,烏黑的濃煙灰塵一股勁地沸騰起來,在天空中肆無忌憚地攪動。肖晴像個心碎的小孩一樣依偎在我的懷里,手掌撐在冰硬的泥土上,脈絡刺破手心插入地底,汲取可填充干癟掉了的淚腺的水份。

肖晴的神情似乎安定了下去,參差不齊的眼睫毛終于找到了最合適的睡眠姿態,而她的背部依然在無聲地抽泣,嘴里夢囈一個模糊的名字。她的鼻子靠近我安靜抖浮著氣息的月復部,輕輕地吸入,親親地說︰「好像,像曾經靠進他懷里的味道。」

肖晴的眼角再次出現新的淚痕,眼淚是回憶的犧牲品。我的手臂真的很痛,無法在繼續摟著情緒穩定很多但身體愈發沉重的肖晴了,況且冬夜的一切事物都會向心里注射入被保鮮完美的寒氣。我想這樣繼續讓肖晴半躺在地上,她會吃不消的。我小心地靠近肖晴的額頭旁,叫了叫她的名字。肖晴很安順地睜開眼,欲發未發的尖叫聲在她的心口爆炸,她所有的情緒變成碎片旋轉在她體內滾動的黑煙里。

我的後腦勺被重重砸在身後的牆上,房子出現輕微的晃動,差點掉落進無邊無際的萬丈深谷里。肖晴的手指焦躁地抓動胸口,眼神僵硬地看著我,直到我痛苦的表情被剔出慘白如紙的臉皮後肖晴才朝我跨近一步,很清楚地對我悶叫道︰「現在你得到你想要的結果了,雖然不知道你知道些什麼後才對我這樣。是因為你爸?」

我絕望地搖搖頭,唾液扒開我的唇角抓著一股微弱的氣息滑出口外,「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爸是誰,我一直不記得那段跟他有關的生活。我一直像個瘋子一樣生活。」

肖晴的腿離我更近,她的膝蓋對我充滿了憤怒和沖動,「現在你可以從這里離開了,你的確和瘋子沒什麼區別,你讓我的生活變得也像瘋了一樣。」肖晴親自走去為我開了門。

我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冬夜的花朵將融化成明天清晨的冰稜,里面收藏了它們過去黑夜里最為華麗而孤獨的舞蹈。

家里的門被楊秀反鎖了起來,她的呼吸離門靠得很近,她在床上翻滾的聲音離門很遠。無論我叫得多大聲,楊秀依舊是不想回到這個觸目驚心的現實世界來。我懷抱起自己,跺著腳,似乎身體的熱量反倒全部被震落下來。我只有窩在垃圾桶旁,那些從里面飄出的腐爛而刺鼻的味道至少會讓我感覺到溫暖。我哆哆嗦嗦地撥通了曉雅家里的電話,我知道這樣很沒禮貌,但我實在太冷了,身體內外都是,我需要幫助,哪怕是帶有色素的施舍性質的。曉雅還是接了電話,她竟然告訴我她在另一個城市的姑媽家里。我說「沒事」便慢慢關掉手機,在關掉手機前我還在期許她突然良心發現地告訴我「她在家」並要求我過去陪她睡。時間壓縮,希望愈發強烈,希望爆炸出失望的洞口更大。

曉雅比我先掛上電話,洶涌澎湃的寒風被手機信號波載送來,一股腦兒地倒在我的身上,刮去我所有的表情和皮膚。

我不知道怎麼睡著的,我還記得我從垃圾桶里搜出了一條男人的內褲活活地把自己憋死了,然後光著腳跳進了垃圾桶里前往另一個熱鬧的世界,和所有的垃圾和諧地體貼地生活在一起。而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醒過來的,看到大樓管理員把報紙一份一份丟在每戶居民的門口,我家例外,盡管我們被迫交了每個月15塊的報紙訂購費用。管理員說我們比較忙,晚上在垃圾桶里撿起別戶丟掉的報紙看就行了。

我趁管理員下樓後跑到樓道最端頭的一戶的家門口,撿起地上的報紙,如我所料,報紙的頭版大篇幅杜撰了「肖晴以窮現身,欲想為富成三」。我撕下這則新聞揣在口袋里,憑借記憶跑去了哲非的私人別墅。

哲非打開門,一把把我拉進去,鎖上門,將我推倒在牆上,他堅挺的鼻子靠近我的耳根,粗壯的手臂插進我身體周圍滾燙的氣息里,將我禁錮了多少年的激情擠壓了出來。哲非用他略微醉紅的而慵懶的鼻息向我說了無數次對不起,每一句如同繡滿冬花的綢緞穿插進我的肌肉層里,仿佛有一雙白玉似的蘭花指在輕柔地拉扯綢緞的左右兩端。冬花的冰涼,綢緞的絲滑,緩緩拉動時的溫熱,令肌肉夢幻般地收縮,抖動,牽扯著身體翻滾。

哲非,我無法不接受你的道歉。但我還對你充滿了愧疚,你的道歉讓我情何以堪。

我睡在了哲非柔軟的床上。終于听清他為我獨奏的心跳。但我的手不自主地伸向哲非挑動的月復肌,思想進行了一場慘不忍睹,慘無人道的戰爭。當我的手指感受到哲非的體溫時,我將自身的靈魂縮成一個點,擠出所以的力量去按住空氣體內狂跳的心髒。

汗水濃稠得像巧克力,雙手均勻地在對方的肌膚上鋪展開,點綴上唇吻,撒上香沫,用手揪出花邊花形。在吹滅蠟燭的前一秒我向哲非坦白道︰「今天我把我媽媽帶去了肖阿姨那兒,哦,這,這,我很後悔,我不該那麼做的。所以」

哲非當著我的面一手推翻了這塊熱乎的蛋糕,蛋糕在鋪上些許陽光的地板上冒起哀痛的氣息。

我如冬透明地趴在地板上,頭發遮掩住我的眼楮和已經泄出的眼淚。哲非起身從床尾挑出我的衣服,砸在我的身上,「謝謝你告訴我,最好希望她不要因為驚喜過大而出現不良反應。現在我想去看看她。」

哲非穿好衣服,從我的身上跨過去,在他的兩只腳同時立在我的右邊時我緊緊抱住了他的腿,聲嘶力竭地哭道︰「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媽媽也會跟了過去,這個是我沒想到的。」

哲非沒有回頭,安靜地抬頭呼吸了一下新鮮的空氣,他的拳頭慢慢握緊,青筋在他的手臂上如拱起的山脈,截斷我們藕斷還絲連的情感。突然打出的一下白光,是哲非的腳後跟狠踢在了我的下巴上,我的牙齒緊緊互掐出。所有的話語哽死在喉頭。那淚,那淚,那淚——那什麼是淚?

到了午後1點,天空下起了鵝毛雪,整個世界在暈暈乎乎地旋轉。我站在街道旁,低頭看到衣扣全部錯了位,看到自己笑得很開心,看不到一個人在我的周圍行走。突然,空氣里的雪都暫停了會兒。我拿出手機,打開剛收到的一則短消息。我急忙攔住一輛的士,要求前往肖晴住的地方,我在哲非的車後很遠停了下來,沒等司機開口要錢我立馬把手機遞給司機。司機很聰明,什麼也沒說,親自下車為我開了車門。

我悄悄躲在哲非的車後面,偷偷窺視那個很遙遠但很清晰的空洞洞的紅房子。白色的漂零的雪讓這里的一切荒涼到不存在。哲非從房子里出來,圍著房子轉,看似很焦急地在找什麼,他嘴里的叫喊聲很模糊。我安慰自己哲非只是在替肖晴找什麼。

哲非的表情在我的眼里逐漸放大,放大,到眼球爆炸的極限邊緣,他很絕望,很悲慟,很撕心裂肺。哲非上了車,我蹲著身子隨車子轉頭擺尾而動,很好,哲非放了我一馬,他根本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或許他本能上就不再想發現我。

我跑去肖晴的家里,牆上的佛像仍在,桌椅還在,但木魚不在了。肖晴臥室的衣櫃門是敞開的,里面空洞的什麼也沒有,床被一塊白色的布鋪蓋住了。

有人失蹤了,我想大叫。我想大叫救命。我想大叫誰能救我。

我抓著胸口跑出肖晴的房子,哲非低頭站在我的面前,不遠處的高地上是六條新鮮的車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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