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額頭上的汗珠抖擻一下精神,爭先恐後地向眼眶里滾去,我的手仍然不停地揮動招搖。哲非的手心貼在我的臉上,我很快便平靜下來,問他和曉雅發生了什麼事。
曉雅剛要開口,謝醫生大步跨到我的面前,搶先說︰「的確,發生了很嚴重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閉上眼,汗液混合著淚水被活生生切割出來,那種異樣的疼痛在軀體里變成一個黑洞,所有散落在體內各個角落的記憶碎片被吸收過來,快速地拼湊起來。倒退的海洋,飛進木框里的油畫,聚集成人的油墨,堆砌起來的磚塊我焚化成灰燼,劇烈地旋轉起來,消失,又存在,我看到眼球里的自己破裂出驚恐的神情,在眼球里爆發出的岩漿里熔化,熔化成滾燙的淚滴滑出眼眶。我起身,緊緊抱住哲非,像遺失了好多年的愛和恨。
哲非的臉頰在我的額頭上蹭了蹭,悲喜交集地說︰「不管如何,你走出了那個恐怖的地方。就算你再回到那個房間,你要告訴自己我們就站在你的上面看著你,支持你,鼓勵你,幫助你,等著你。」
「就照我們說的方法去做,砸開牆壁。」曉雅說完這句話立刻低下頭去,忐忑不安地擺弄起腳。
我走到曉雅的面前,說了句謝謝,從自己的頭上取下多于的一根皮筋替她扎上披散著的頭發,輕輕撫模著她通紅的臉頰,問她︰「你怎麼知道我見到的那個男人是我爸?他的頭發很短,眉毛上有一道細小的傷疤,而且他看起來是那麼的道貌岸然,****蘊藉。是這樣是嗎?」曉雅抬起頭,她的眼楮里出現一場大火,火苗借風在試探旁邊的那一大片枯萎的森林,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火光在她的臉皮上若隱若現。「好吧,我想現在你應該知道那件事,和你已經不是女孩有關的事。但,哲非,謝醫生,你難道也希望他們也知道嗎?」
「謝醫生是子玲的主治醫生,他應該知道整個事情的真實原尾。」哲非將他手上抓著的衣褲遞給我,走去正要開鎖出去時我立刻叫住他,眼對天花板地說道︰「你比我更有必要知道這件事,不管我和你最後的結果是怎樣,我都接受。這只能算是命運。」哲非的手如同血痂一樣從門鎖上月兌落下來,轉身靠在牆上,看上去就像他的背部被粘連在牆壁上,背部的神經末梢反倒是在享受那種皮肉被拉扯的疼痛。
曉雅背對起我,手撐在牆上,兩腿的肌肉分泌出鋼鐵味的力量,她覺得可以開口了,「這也是我听別人說的,是你爸爸在你家的畫室」就在牆體流下密密麻麻隱形的汗珠時治療室的門被扭開了。楊秀發瘋地站在門口,定楮看著我們,緊接著沖過來,抓起曉雅的頭發將她的頭朝牆上砸去,等她暈暈乎乎的時候又把十個手指塞進她的嘴里,向兩方撕扯。謝醫生拿出手機正要報警,哲非朝他使出一個平息的手勢,走過去站在楊秀的身後,拍拍她的背。楊秀看了一眼哲非強硬的眼神立刻就把手從曉雅的嘴里抽出來,用曉雅的衣服擦干淨手上的唾液。
我沒放棄可以從曉雅受傷的嘴里套秘密的機會,繼續追問所謂的我的爸爸和我家的畫室。楊秀的表情頓時變得令人發指,她的頭發死灰復燃,濃烈的燒烤味,「沒有什麼畫室,我家沒有什麼畫室,你不是不知道。你別听那個鬼丫頭胡說八道,她就是不安好心對你下咒。」
我微笑起來,哲非驚訝的表情告訴我我的微笑在這般的環境下竟然極其自然,連微笑的淡雅香也彌散在聲音里,「是啊,我知道家里沒畫室,況且我和你都不會畫畫,是吧。你瞧你緊張成什麼樣了。」我用手輕輕推開楊秀,為曉雅重新梳理好頭發,主動把她的頭貼在我的胸口上,替她擦拭掉眼角的淚水。謝醫生驚訝的神情告訴我我的舉止怪異到偏離了正常的交際軌道。
「哲非,去我家嗎?我想這個大工程少不了一個男人。」我走到楊秀的身旁,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建議道︰「你要是有時間,也可以坐在那個沙發上,你會看到你不敢相信的結局。我可能就是那個結局的主事人。」
如此靈魂的聲響,灰塵慢慢沉澱下去,哲非手持鋼捶望向我。我和曉雅確確實實地被驚嚇到,家門外老鼠窸窸窣窣的活動聲更加混亂起來。我無法形容此時沉睡在我視線的情景,是的,這是一筆用人皮都裝不下的巨大財富,附著在上面的灰塵似乎都穿著雍容富麗的唐裝,好一副副高調端莊的姿態——和客廳臥室的牆壁不同,這是畫室,一個牆壁上掛滿大大小小油畫和相片的畫室。畫室里只有一個畫架和一把三只腿的椅子,在畫架下的水泥地上是已經干掉並寄生在水泥上的油彩,在靠右的牆角里坐著一個沾上幾大坨白色蟲卵的舊紙箱。沒錯,我對這個地方很陌生也很熟悉,它多次出現在我的噩夢里。
我跑去我的臥室從床板夾層里拿出那幅女人油畫,遞給曉雅。曉雅疑神疑鬼地接過油畫,仔細一瞧,仿佛被那些和閃電一樣形狀的拼縫灼傷,丟下那幅女人油畫。我感到抱歉地笑笑,撿起地上的油畫,指著那女人臉上的眼窟窿問曉雅她對這幅油畫的感覺怎麼樣。哲非走過來,手搭在我的肩上,左看右看,實在看不出什麼特別的,然後問我是哪位作家的贗品。
曉雅終于開口了︰「這幅油畫是你畫的,但很奇怪,你竟然忘記你自己有繪畫的天賦。你看看畫室里的油畫就知道了。」
哲非的眼楮瞪得出奇的大,在她的臉上慢慢泛出興奮的光暈,毫無預兆地抱住我的頭猛親了一下,再用他能想到的任何美詞將我夸得天花亂醉。我感覺到站在我們身後的曉雅的不自然的心跳,為顧全影響只好推開哲非,跟著曉雅穿過牆洞到畫室。在畫室的牆壁上我看到我,和楊秀,和一個男人的合照,在最顯眼的位置,我只要坐在畫架前就能清清楚楚看到這幅畫,偶爾閃爍的燈光拂開了楊秀和男人的微笑,只有我永遠是一張胖得悲傷的表情。
是的,我知道這個男人就是我在噩夢中常見到的那個黑影,是曉雅口中的子玲的父親,是肖晴愛了一輩子的駱海寧,是被楊秀親手埋葬了關于了他的身份和時光的男人。當現在真正看清他卻難以有過大的情緒波動。
我的手指不知不覺地觸及到男人被時間打磨得平坦的臉,悵然若失地問曉雅︰「你知道我爸爸是干什麼的?他現在已經死了,是吧?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是啊,我很想知道,我媽和子玲爸之間發生了什麼。」哲非終于向曉雅擠出了笑。
曉雅走到放在牆角處的紙箱跟前,蹲來,使勁吹了吹死亡在上面的灰塵,食指指尖在紙箱的封口處滑動,沉沉說道︰「你爸爸和哲非的媽媽一樣,都是學美術的,現在的市東區的那個大糧站原來就是他們同學過的逸群美工學院。」
「你的意思,我爸也是畫家什麼的?」
曉雅點點頭繼而又像搖撥浪鼓一樣猛晃起腦袋來,「當時肖晴的父母是經商的,在社會上多少有些關系,能夠讓肖晴的作品得到發表的平台和大力宣傳,所以肖晴能‘一夜成名’。而你的爸爸恰恰相反,據說在大學,老師更欣賞你的爸爸的作品,覺得他今後一定可以創造一個屬于駱海寧的繪畫時代。」曉雅已經拉開了密封紙箱口的膠帶後才征求我是否可以看看箱子里有些什麼。
哲非似乎比我們更急不可耐,把紙箱拉到一旁,活生生地撕掉紙箱上面的紙蓋。結果令哲非大失所望,紙箱里面除了一本書就是一個藍色的日記本,它們讓紙箱顯得異常巨大,站在紙箱的旁邊都會有種粉身碎骨的感覺。還好,書是關于繪畫技巧方面的,日記本被一個小鋼鎖鎖住了,它們看起來氣色都還不錯。
「那牆上的畫,都是誰的?」哲非的手在空中畫出一個彩虹的形狀。
曉雅上下左右觀看了看牆壁,說︰「筆畫不太成熟的就是子玲畫的,其余的那些是駱叔叔的作品,應該是他作品的一小部分,別的就不知道去向了。」
等到哲非認認真真去看牆上的那些作品時他真的驚呆了,哲非不僅僅是從駱海寧的作品中看到了些許肖晴的繪畫風格,他甚至看到了油畫里比名譽和金錢更為珍貴的,生命一樣的東西。這些抽象的畫作分明就是駱海寧生命里的一連串的腳印,深深淺淺,坎坎坷坷,希望,絕望,幸福,悲傷哲非的眼角是閃耀的。
「你知道他們有多麼相愛嗎?」哲非突然說出這番話來,「駱海寧和肖晴才是真正應該在一起的一對,他們有一顆同樣柔軟和溫熱的心。子玲,我覺得你有你爸爸的遺傳,你應該堅持他的事業,替他完成他未完成的理想。「
我轉身看著殘缺的椅子和千穿百孔的畫架以及看不見調色盤、顏料、畫筆的畫室,我無奈地搖搖頭,「我根本沒有經歷過專業的繪畫學習,況且,我根本無法下筆,對著畫布就是一片空白。」我小心坐到椅子上,擺出一副作畫的姿態,手對著畫架凌空尋找感覺。感覺暈暈乎乎,我像模模糊糊告訴哲非我想睡覺,緊接著,整個畫室坍塌下來,灰塵土塊一股腦地沖進我的眼球里。
「放開孩子你這個混蛋」「放開我,求你了,放開我」「兒啊,你瘋了,她是你的女兒啊。」黑暗里的這些叫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