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燕窩吃了,才走近內室去。
他和衣安靜地躺在床上,我上前,也不見他動一下,以為他的睡了,伸手欲幫他蓋被子,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吃了一驚,他依舊不睜眼,只低聲道︰「阿梓,過來陪朕睡會兒。」
我上床,他翻了個身,伸手抱住我的身子。他的下顎,輕輕抵在我的額際。
關于我為何不見晚涼的事情,他只字不提。
其實,憑他的智慧,應該不難猜出晚涼與芳涵的關系。那麼,更加不會不知,當年下毒害他一事,晚涼或許,也有份。晚涼如今是晉王的側妃,夏侯子衿不得不顧慮這一點。
一旦太後知道此事,她定不會放過晚涼。屆時,晉王的顏面便會蕩然無存。
微微吸了口氣,此事,權當它已經過去吧。
「怎的不睡?」他突然低低問著。
我怔了下,他又道︰「你現在有了孩子了,應該多休息。朕難得有空過來陪你,你倒是好,一點面子也不給朕。」
我笑言︰「皇上又是燕窩,又是陪睡,倒讓我覺得不適了。」其實,有了孩子,還和以前一樣啊,只是他太緊張了。
他卻皺眉道︰「朕昨日和二弟三弟賞月飲酒了整晚,如今正困得很。你若是不睡,朕也只能不睡。可是朕不睡,好累啊。」
好笑地看著他,這幾日處理著姚行年的事情,他哪里有時間和兩位王爺賞月飲酒?他如此,不過是想逼著我睡罷了。
抬手撫上他的臉頰,低語著︰「我知道了,皇上快點睡吧。」
他卻霍地睜開眼楮,直直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有些窘迫,他擰著眉︰「朕看著你,還不睡?」
我這才恍然大悟,這樣的夏侯子衿……
無奈地閉上眼楮,忍不住便想笑。
他終也是笑一聲,收緊了抱著我的雙臂。閉上了眼楮,好一會兒,睡意真的便上來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待醒來,他果真還在我的身邊。
有些吃驚,他就那麼睜著眼楮看著我。
我咬著唇︰「皇上看著我作甚?」
他卻斂起了笑,不悅道︰「真小氣,朕不過看了一眼。」
我抿唇笑著,不想理他。這些日子,他越來越孩子氣了,處理完前朝的事務,便要來粘著我。
他又靠過來,嘆一聲道︰「你可知,你去大宣的日子,朕一個人多難熬。」
他的俊眉緊蹙,說話的時候,亦是用上了咬牙切齒的味道。
心頭微震,低頭道︰「那時候不選皇上,轉向宣皇的事情,皇上卻從來不問我。」
他的大掌伸過來,將我的手緊緊地包裹起來,柔軟的唇觸及我的額角,听他輕言︰「朕決定愛你的那一刻,便告訴自己,死不相問。」
一句話,眼淚突然忍不住滑出眼角。
死不相問。
所以,他從來不懷疑什麼。即便我與蘇暮寒相處,他亦只是吃醋,只是生著悶氣。卻能一如既往地相信我。
「皇上……」哽咽地喚他。
他卻突然狠狠地蹙眉,咬著牙道︰「不許這樣,一見你這樣朕這里就疼。」修長的手指,指向他的心窩。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我還以為他要說,不許我哭起來,很丑。
宣皇說的對,皇家,也是有真情的。
這樣一個值得我去深愛的男子,我還有什麼不能包容他的呢?
三宮六院非他所願,卻是他作為一個帝王所不可避免的。如果我因為這個不愛,那麼普天之下的帝王,不都是可悲的麼?
沒有人,會不渴望真愛。
他為了我,可以連命都不要。甚至是,命在旦夕,還能千方百計地為我鋪好今後的路,桑梓啊,你還求什麼呢?
他瞧著我,突然一句「好疼」,我才猛地發現,眼淚依舊涌了出來。
邊哭著,邊笑著︰「皇上真的疼麼?」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繼而一頭栽了過來︰「痛死了,你還不收手?」
我親親他的臉,罵道︰「皇上,你真無賴!」
他往我身上蹭了蹭,得意地道︰「你若是舍得,就讓朕痛死算了。」
我咬著唇不說話,他拉著我的手,貼在他的胸口,皺眉道︰「你不心疼朕……」他突然臉色一變,猛地低下頭去。
我吃了一驚,忙扶住他道︰「皇上怎麼了?」
他這才「嘿嘿」笑起來,抬眸看著我,笑道︰「沒怎麼,就看看你到底心疼不心疼朕。」
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多大的人了,還玩這樣的把戲!
他仿佛很開心,又粘過來,呼出的氣暖暖的。只一會兒,突然翻身起來,又伸手來拉我,一面道︰「朕餓了,陪朕吃東西。」
我愕然,他這是拿我當什麼養啊。
點心上來了,他卻吃得很少,非得逼著我吃。
對著他,我真的又好氣又好笑。
這樣的感覺,叫做幸福吧。
原來,這就是他愛人的方式,這就是他所期待的孩子。
翌日,兩位王爺分別回了封地去。我與夏侯子衿攜手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我終于,得以瞧見晚涼。她走在晉王的身側,抬眸朝我瞧來。
隔了好遠,我根本,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可,我卻仿佛,瞧見了她眸中的淚水。
微微別過臉,他突然低下頭來看我。將我身上的裘袍襄得更緊了,擁住我,低聲問︰「冷麼?」
笑著搖頭︰「皇上在身邊呢,怎麼會覺得冷?」
他輕笑著,伸手捏捏我的鼻子,開口︰「朕發現,你越來越會拍朕的馬屁了。」
我瞧著他,皺眉道︰「那皇上究竟是喜歡听呢,還是不喜歡?」
他微微哼一聲道︰「朕不是昏君。」
握住他的手,目光又朝城樓下瞧去,淺聲開口︰「皇上是,難得糊涂。」
否則,他又何以真的會放過晚涼?雖然,晚涼不過只是一個弱女子,是無法給他再構成任何威脅的。只是,若是他以往的脾氣,亦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動作的人。
他的聲音,在我的耳畔,咬牙切齒地傳來︰「放肆……」
我輕笑著,放肆了,他還能如何?
兩位王爺的車隊,漸行漸遠了。
身旁的李公公探了一眼,說︰「皇上,娘娘,這里風大,還是快些回宮吧。」
他「唔」了聲,擁著我的身子走下城樓。
二人上了御駕,我靠在他的身上,抬眸看他,低聲道︰「皇上,今日既然出了宮,便允許我去一個地方。」
他皺眉瞧著,很快便答︰「好。」
只一個字,甚至都不問我去哪里。
桑府的西郊,有一個墳墓,是我娘親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了。我對她的記憶,是很少很少的。那時候,我甚至,是恨她的。也從來,不去想她的好。
是蘇暮寒,讓我改變了對娘的看法。
下了御駕的時候,御前侍衛欲跟上來,卻被夏侯子衿制止了。他攜了我的手上前,這里,從來沒有人來。墳墓上,雜草叢生。
放開他的手,我上前,伸手將上面的雜草一點一點地拔去。
笑著開口︰「娘,女兒是不是很不孝,這麼多年了,從未來過。請您不必擔心,女兒如今,過得很好。還有……」頓了下,又道,「爹也過得很好。」
我厭惡我的爹,可我卻不會鄙夷我娘愛上他的事實。
愛情,有的時候,便是這麼不可理喻,不是麼?
也許,他千夫所指,可在某個人的眼中,卻是最好的。
有些人,說不清哪里好,卻就是,誰都替代不了。
身後之人,只安靜地站著,卻不上前。
在娘的墳前跪下,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謝謝她生了我,謝謝她賜了我桑梓這樣的好名字,謝謝她讓我有遇見他的機會……
我才發現,原來我的娘親,帶給我這麼多的感動。
這時,听夏侯子衿冷冷地道了句︰「誰?」
我吃了一驚,回頭瞧去,見一個人影在前面不遠處躲躲藏藏。夏侯子衿警覺地將我拉起,攔在身後,又厲聲道︰「還不出來!」
那人終是緩緩地走了出來。
待瞧清楚了,我才吃了一驚,爹!
他見了我們,臉色大變,忙踉蹌地上前來,跪下道︰「草民參見皇上,皇後娘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皺眉,他如何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夏侯子衿朝我看了一眼,冷聲道︰「大膽,誰準你來這里?」
爹哆嗦著,半晌,才出了聲︰「回……回皇上,草民是听聞皇上來了……來了桑家主墳地,所以才跟來瞧瞧。」
我好笑地看著他,這里,何時成了桑家的主墳地了?我居然都不知道。
夏侯子衿瞧著他,開口道︰「哦?那麼,你瞧見什麼了?」
爹明顯嚇了一跳,忙道︰「草民……草民什麼都沒瞧見,什麼……都沒有听見。」他說這話的時候,壯了膽子看了我一眼,只是極短的一眼,又很快低下頭去。
我方才的話,他該是都听見了。
來這里叫娘的,除了我桑梓,便不會再有其他人。他縱然抵死不信,也由不得他。
很多事情,他都會無法解釋。
比如,我的臉。
比如,我如何從檀妃變成了皇後。
比如,當今皇後明明是大宣公主。
好多好多事情,他都想不通。可我知道,他唯一想通的一點便是,我確確實實,是他的女兒,桑梓。
他方才看我的眼神,我便知道了。
想來他會出現在這里,夫人定是功不可沒。皇上擺駕前來,很多人便是都知道皇上往這個方向來了。爹定是听了夫人的唆使,來瞧瞧皇上和皇後來作何?
夏侯子衿輕笑一聲,開口︰「什麼都沒有看到和听到?很好啊,桑勻。」
爹的身子一震,他大約不曾想到,夏侯子衿居然還記得他的名字。他以額觸地,身子瑟瑟顫抖著,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夏侯子衿突然朝我伸手︰「回宮吧,朕的皇後。」
抬手,將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緊緊握住,轉身朝前走去。
我不免,回頭看了爹一眼。方才夏侯子衿是一句「朕的皇後」是否讓他悔到腸子都青了呢?
他以為的,連桑府小姐都不配的野丫頭,卻做了天朝的皇後。
他以為的,不配做他女兒的人,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皇後。
這一刻,心里那種感覺,不是激動,卻恰恰是,心酸。
身側之人突然開口︰「照理說,皇後的親爹,朕怎麼也得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只可惜了,如今他的女兒卻已經不是他的女兒,是大宣的公主了。」
我輕笑一聲,沒有說話。
要說我爹那樣的人,給他一官半職,他能不能勝任,還是一個問題。其實如今這樣,也挺好的。
御駕路過長埭巷的時候,忍不住掀起簾子,透過那悠長的巷子,一直望出去。他沒有叫停御駕,只低聲道︰「那片廢墟已經收拾掉了。」
吃了一驚,回眸看著他,他真是什麼都知道啊。
不過,收拾掉了,又如何?
那雨夜中的小屋,那紗帳後的身影,那嘶啞的聲音,那淡淡的氣息……
蘇慕寒,已經在我的心里。
「要下去麼?」他在邊上低聲問著。
我輕笑一聲,搖頭道︰「不必了,皇上,我們回宮。」
他的目光朝我看來,溫柔似水。
伸手,握住我的手,微微收緊,長嘆一聲道︰「朕明白你的心情。」
「皇上。」伸手捂住他的嘴,我輕聲道,「皇上不必說,什麼都不必說。」
如果可以,他會放過蘇暮寒,我知道,我從來,都知道。只是,那一箭,他也未曾能夠想得到。
是啊,誰都想不到。
他卻拂開我的手,低聲說著︰「當日他從南詔軍營放你回來,便是要朕放過沅貞皇後的命,朕應了,可,朕又食言了。」
他是說,後來又將沅貞皇後交予宣皇的事情吧?
搖著頭,其實這事,我不怪他。
他又道︰「母後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沅貞皇後在朕的手里,不如給了宣皇,換了他走。」
心頭一驚,抬眸瞧著他,他卻輕笑一聲,闔上雙目,抱著我,靠在軟墊上。
回想起廖滸的話,蘇暮寒的身份,死了也由不得他們帶走他。可,宣皇仁慈,應了。我原來不知,這卻是夏侯子衿的意思。
他真的,懂我的心情,什麼都懂。
感動著,嘴角牽笑。
有夫如此,我還求什麼啊?
外頭,又下起了雪。
到了皇宮的時候,李公公掀起了簾子,外頭,御帳已經候著。他牽了我的手下去,好大的雪啊,漫天飛舞著雪白的一片。伸手,那落于掌心的雪花冰涼涼的,頃刻間,便能化開。
他擁著我,輕笑著︰「可還記得那一日,你偏說自己有多嬌弱,淋不得一點雨,連著那樣的小雪,都不行。」
我亦是笑︰「嬌弱一詞,還不是皇上你用的?」
他看著我,良久,才又道︰「你親手大敗北齊大軍的時候,才給了朕第一次那麼大的震撼。也許,朕應該謝謝他,他留給了朕這麼珍貴的東西。」
他的手伸過來,握住我的,那在掌心的冰涼的雪水,也慢慢變得溫暖起來。
我抿唇笑著,他說蘇暮寒將我留給了他,而蘇暮寒留給我的,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的?
他用他的命,成全了我和夏侯子衿,成全了夏侯家的江山。
抬眸,瞧著男子剛毅的面容,低聲問他︰「那時候,他也常去夏侯王府麼?」
他微微怔了下,我以為,他不會答。卻不想,隔了半晌,他真的開了口︰「不常去,朕與他雖是表兄弟,卻也不過是掛了名的。他是皇族,又怎麼會和別人走得親近?朕記得她遠嫁北齊之前,恰逢她的生辰,他才難得來一次。」
我緘默了,也是那一次,裕太妃看見了他吧。
是了,那時候的裕太妃,已經瘋了。
微微吸了口氣,皇族的人,是不與人親近的。
我的先生,這一生,都是孤寂的。
他復又擁了擁我,低語著︰「回宮吧,外頭真冷啊。」
「嗯。」我應著聲,略微加快了步子。
抬眸,看著空中落下的雪花,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直至多年以後,我依然可以想起他以韓王的身份來天朝的時候,那一夜的山洞內,驚雷。
他撐著身子起來,朝我淺笑著說︰過來。
想著,便會覺得幸福。
這一年大雪斷斷續續地下了好久好久,一月了,偶爾還會下。
我偶爾會想起那一年的除夕,姚淑妃的劍舞,還有她說的瑞雪兆祥年。
元光四年,于天朝來說,真的是個祥年。
內憂外患,全部解決了。
北齊,南詔,劃入天朝版圖。放眼天下,已經沒有那個帝國可以與天朝相比。
太後從此長居熙寧宮,不再過問後宮之事。她還取消了嬪妃過熙寧宮給她請安一事,她說,喜歡清靜,不想鬧騰了。
辰璟一直留在她的身邊。我不會忘記,她的身邊,還有千綠。辰璟,是她的親佷子,她定會,視若親子。
元光五年的三月,凌濼居那邊傳來消息說安婉儀要生產了。
還說,難產。
我去的時候,見太後已經焦急地等在外頭。
我上前朝她行了禮,她皺眉道︰「皇後怎的來了?」
我開口︰「知道母後擔心著,便過來瞧瞧,母後還是去偏殿歇息一下,不會有事的。臣妾也已經吩咐下去,萬不得已的時候,只保孩子。」說著,不免朝里頭瞧了一眼,雙手微微握緊。
太後點了頭,我喚了淺兒扶她下去。
思音上前來,將披風裹上我的身,低語著︰「娘娘也去偏殿等著吧,這里風大。」
我搖頭,不必等了,我已經知道結果了,不是麼?
辰時,孩子出世。
宮婢跑來報喜,說是一位帝姬。
我抿唇而笑,馬上有人抱了帝姬去給太後看。
又隔一會兒,里頭有宮婢大叫著︰「不好了!不好了!婉儀小主血崩了!」
太後驚得從偏殿沖出來,我忙攔住她,低語著︰「太後不必去了,臣妾會找人處理妥當。」才說著,听得帝姬「哇」地大聲哭了出來。
太後回頭,朝女乃娘看了一眼,厲聲道︰「還不抱帝姬下去!」
「是是是。」女乃娘應著聲,小心地抱著帝姬匆匆下去。
半個時辰後,徐太醫出來,在我和太後面前跪下,他額角的汗,一遍一遍地流淌下來。他只俯首道︰「太後,娘娘,臣已經盡力。婉儀小主她……她已經去了。」
太後踉蹌地退了一步,我忙扶住她,低喚道︰「母後……」
她朝我看了一眼,輕闔了雙目,抬手示意我們都噤聲,開口道︰「哀家知道了。」
喊了人,送太後回去。
低頭,看著地上的徐太醫,遲疑了下,依舊是什麼都沒有說。扶了思音的手上前,繞過地上之人,徑直步入內室。里頭的宮婢們慌慌張張地進選出出。才進去,便有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兒,撲面傳出來。
宮婢們見我進去,慌忙行禮。
有嬤嬤上前來,攔住我道︰「哎喲,皇後娘娘,這里不干淨,您還是趕緊出去吧。」
我淺笑一聲,開口道︰「不干淨,也只此一次了,本宮,來送送安婉儀。」
語畢,也不看她,徑直上前。嬤嬤听我如此說,也不敢攔著,只識趣地退至一旁。
床上的女子慘白著臉躺著,身下的床單卻被染成了刺目的紅。
走上前,靜靜地看著她,身邊的思音小聲道︰「娘娘,安婉議已經去了。」
去了。
連著呼吸都沒有了。
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開口︰「帝姬很漂亮,她是皇上的血脈,日後身份也是尊貴無比的。安婉儀,本宮,羨慕你。」
思音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輕笑一聲,扶了她的手轉身出去。
徐太醫見我出來,忙側身讓至一旁。走過他的身邊時,腳下的步子略微停滯了一下,不過一瞬,又徑直朝外頭走去。
我不得不佩服他,他當真是,什麼都準備好了,就等著這個機會。
「娘娘。」他在身後喚我,我怔了下,听他的聲音傳來,「臣,謝謝娘娘。」
我不語,亦是沒有停下腳步。
思音抬眸瞧我,小聲問︰「娘娘,徐大人為何要謝您?」
我笑言︰「謝本宮什麼都沒有做。」
思音越發地糊涂了,黛眉輕皺,看著我,卻是什麼都不再說。
回去的路上,沒有坐鸞轎,與思音二人,緩步走著。迎面,瞧見眷兒懷中抱了東西匆匆而來。她見了我,忙朝我行禮道︰「奴婢給皇後娘娘請安。」
我點了頭,瞧見,她懷中,是一個香爐。
我記起來了,姚淑儀房內的香爐。
看來,是太後要眷兒撤了這香爐了。如今,姚家已經倒台,以往那些用來防備姚淑儀的方式,都已經不必要了。
三日後,安婉儀以德妃之儀風光大葬。
送葬的隊伍出去的時候,我沒有去送行。
我是真的羨慕她,出了宮,外頭,又將是自由的一片天。
可,我不會想要出去,只因,對我來說,哪里有他在的地方,哪里才是我的家。
外頭,哪里都沒有他。
江山社稷離不開他,我亦,離不開他。
這一日,傍晚的時候,他來了風熙宮。
沒有擺駕,只與李公公二人進來。
風熙宮里的宮人們忙跪下迎駕,他一言不發,徑直入內來。
我起了身,他的臉色有些難看,我喚他,他也不應,步入內室,在床沿坐了。心下微微吃了一驚,莫不是那件事,他知道了什麼?
呵,若真是那樣,以他的脾氣,又將會鬧得沸沸揚揚。畢竟,此事,是我大大拂了他的面子。
不管怎麼樣,安婉儀,都是他的女人。
遲疑了下,還是跟著他入內。
見他只坐在床沿,咬著牙,似乎是隱忍著什麼。
自安婉儀生產那一日,他便不再來我的鳳熙宮。
今日,還是頭一次。
心里忐忑著,有些不安。
深吸了口氣上前,手,探至他的額角,一面輕聲問︰「皇上不舒服麼?」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嚇了一跳,他已經伸手,將我攬進懷中。臉,埋入我的頸項,聲音嘶啞︰「阿梓,這幾日,朕一直在想。朕不願,讓你有危險。」
心頭猛地震驚,錯愕地看著他。
他的反常,的確與安婉儀有關。而我卻不知,真正有關的,是安婉儀背後的我。
我知道,自古女子生產,便是一腳踏入了鬼門關。
他是怕,我與安婉儀走上同樣的路。
所以,他從最初有了孩子的喜悅,變成如今的惶惶不安。
「皇上。」伸手,握住他的手,輕輕貼與自己的小月復。我已經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了,小月復已經隱隱隆起。輕笑著道,「皇上擔心什麼,我和孩子,都會好好的。」
「阿梓。」他皺眉,動情地抱住我,低聲說著,「朕怕……」
「皇上不怕。」抬手,捧住他的臉,笑言,「你忘了,你曾賜字‘檀’給我呀,呵,我不會有事的。」
那時候,千緋難產,是因為諸多的原因。而她,不還是好好地活了下來麼?
至于安婉儀,她也不是真的難產。
望著他,低語著︰「皇上不期待我們的孩子麼?」
「期待。」他皺眉說著,「朕比任何人,都期待。」
靠在他的懷里,他的呼吸有些沉重,隔了半吶,才听他道︰「答應朕,萬不得已,朕也要你活著。」
心頭一震,他定是知道了,當日安婉儀生產的時候,是我下的令。
要太醫,保孩子。
有些吃驚地抬眸看他,淺聲問︰「皇上在怪我麼?」
他卻赫然閉上雙目,只抱著我,一言不發。
此後,他但凡有空,便要來陪我。
哪些對日後生產有益的法子,他都要思音了解了,說與我听。
夜里,他會不厭其煩地趴在我的肚子上,一個人靜靜地听著。還不許我說話,偶爾,他又會突然笑出聲來,只有那時候,他的心情才是最好的。
抱著我的時候,他又會輕皺起眉頭。
我知道,他是期待著孩子快點出世,卻又,每每要擔憂。
面對這樣的他,很多時候,關于安婉儀的事,我幾乎都要忍不住告訴他。可,我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是不能回頭的。我也只能,咬牙忍著。
朝野上下已經平靜下來了。邊疆傳來的,亦是安好的消息。
各位王爺的封地也沒有特別的消息傳來。
只在五月的時候,傳來消息說,晚涼為晉王誕下一子。晉王還沒有過兒子,有的,皆是郡主。晚涼為他生下長子,他很是開心,奏請了皇上和太後,欲冊封晚涼未晉王妃。
這樣的消息,與我來說,是驚訝的。
原來,那時候晚涼離開之時,便已經有了身孕。想來,又忍不住要笑。那一日,我與夏侯子衿站在高高的城樓上,隔得太遠,果真是瞧不清楚的。
全公公說的時候,我正在熙寧宮。本來,太後是不管這些事了,不過晉王的孩子,終歸是她的孫子。何況,晉封了晚涼為王妃,那麼這個孩子,便是世子。
全公公笑著開口︰「太後,皇上說了,此事問問您,您看怎麼樣?」
太後笑著轉向我︰「皇後以為呢?」
我微微一怔,太後還不知道芳涵與晚涼的關系。或者,太後連芳涵當年對夏侯子衿下毒一事,也是不知道的。
晚涼……
我仿佛又看見那一年,她從驛館回來,笑著說起「後來回來的時候,王爺,問了奴婢的名字」時的話。
一晃,近兩年的時光了。
悄然握緊了手中的帕子,我淺笑出聲︰「此事,母後覺得好就好。臣妾,沒有異議。」
過去了,沒有必要再去糾結。
太後笑著開口︰「你去告訴皇上,此事讓皇上自個兒定奪。讓皇上下旨的時候,說,有空,便讓晉王妃帶了世子回皇都來,給哀家看看。」
全公公忙點頭應聲︰「是,奴才知道了,奴才這就去。」
太後又看向我,臉上抑制不住的喜悅︰「皇後啊,哀家如今最開心的,便是那徐太醫在告辭歸鄉的時候,說醫好了你的身子。如今哀家看著皇上開心,哀家心里,也開心得跟什麼似的。」
我一手撫上肚子,盈盈淺笑。
聖旨在第二日便下了,夏侯子衿給晉王世子賜字——昭。
辰昭。
我想,晚涼知道了,定會開心。
元光五年的夏季來得特別早,天很快就熱起來。
一直到八月,也不見涼下去。
用帕子輕拭著額角的汗,思音便跑出去找了扇子來。只因太醫說,多吃不得冰鎮的東西,夏侯子衿便緊張得根本不讓我吃。
有時候想想,他才像個孩子。
思音取了扇子來,在我身後扇著。
我便問她︰「听說皇上今日出宮去了?」
「嗯。」她點了頭,開口道,「奴婢听說,城郊上空出現了七彩祥雲。」
七彩祥雲。
不知為何,突然想笑,想來,是有什麼好事要發生了。
坐了會兒,便欲起身回房。
思音幫擱下了扇子來扶我,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肚子一陣痛。不免皺眉停下了腳步,思音忙問︰「娘娘怎麼了?」
我搖搖頭,笑道︰「沒什麼,他踢了本宮一腳。」
聞言,她才放心地笑︰「看來是個調皮的孩子呢。」
思音扶我回了寢宮,才在床沿坐下,那陣痛又上來了。我咬著牙,隔了會兒,又稍稍好一些。思音終是瞧出了不對勁,俯身下來問︰「娘娘怎麼了?奴婢看娘娘的臉色不大好。」
我才要開口,突然又一陣痛襲來,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思音嚇白了臉,我緊抓著她的手臂道︰「好痛!」
思音忙扶住我的身子,急著叫︰「娘娘……娘娘您是不是要生了?」她猛地轉向外頭,大叫著,「來人啊!宣太醫!皇後娘娘要生了!來人啊——」
太醫很快來了,穩婆也被請來了。
陣痛起先隔了會兒,才會推上來一陣。
而後,慢慢地變得頻繁起來。
我忍不住叫出聲來,好痛啊,原來生孩子,這麼痛。
太醫上前來把了脈,朝穩婆點點頭。
思音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不停地擦拭著我額上的汗,我感覺出了,她的手也不住地顫抖著。一面,還要說︰「娘娘您忍著點,很快是就沒事了。」
很快,便听得外頭傳來太後的聲音︰「皇後如何?」
不知是誰說了句︰「娘娘怕是要生了,太後您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再後來的話,我已經听不清楚,肚子痛得厲害。也不知是誰塞了棉讓我咬著,我仿佛,要使盡了力氣。
「娘娘,皇後娘娘,您用力啊!」穩婆的聲音自下頭傳來,「娘娘再用力!」
我用力了,已經很用力了。
好痛啊。
「娘娘,娘娘……」思音在一旁一遍遍地叫我,她是未見過生產的情景,嚇壞了,眼淚「嘩嘩」地流。
我欲開口,卻是又一陣劇痛襲來,抓著她手臂的手猛地收起,張口叫出來。
嘴里的棉帕掉出來,「啊——」下月復狠狠地下墜,我疼得都打顫了。
痛了好久好久,孩子卻還是沒有出來。我心里害怕,緊緊地攥著思音的手,想開口問,卻疼得話都講不出來。
穩婆急得擦了好幾把汗,一面安慰著︰「娘娘放心,娘娘的胎位沒有問題,娘娘您用力,使勁用把力!」
這時,外頭有人急著叫︰「啊,皇上,皇上您不能進去!」
「滾開!」他怒吼著。
太後的聲音傳來︰「皇上,產房不干淨,皇上還是不要……」
「母後!」他咬著牙,「誰也別攔著朕!」
思音說他出宮去了,這麼快就回……
他急著沖進來,思音被我抓著手臂,欲起身行禮,卻動不了。他沖過來,一把將她拎了起來推至一旁,握住我的手,緊蹙了眉頭道︰「阿梓,你怎麼樣,阿梓……」
「啊——」我大叫著抓著他的手,「好痛——」
他急白了臉,慌忙抱著我,哄道︰「不痛啊,不痛。」抬眸,瞧向一旁的人,他咬著牙,「保不住皇後的命,朕要你們一個個都陪葬!」
穩婆嚇得人都哆嗦起來了,「用力」的話也不喊了。我真是被他氣瘋了。真不知道他這樣,是來幫忙的,還是來搗亂的。
太醫上前來,跪下道︰「皇上息怒,娘娘的情況很好,皇上……」
「混賬!」他怒罵,「很好她會疼成這樣?」
我疼得快暈過去了,他還在這里大喊大叫。咬著牙,狠狠一把在他的手臂上掐了下去,他終是吃痛地回眸,低聲哄著︰「別怕,朕不會讓你有事的……」
「皇上,你……閉嘴!」我也不知那時候,是如何凝起了力氣說出那樣的話的。
多年以後想起來,他那時蒼白無助的臉色,還依舊在我的眼前浮現。
他卻真的听話地不再說任何話,直到穩婆喜著叫︰「看見頭了!看見頭了!」
他的眸子亮了亮,欲俯身過去看,奈何他的手臂被我抓得緊,他才作罷。
渾渾噩噩地,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只覺得一團東西從身體里掉了出來。接著,是孩子洪亮的啼哭聲。
「孩子……」
我的孩子,終于出世了。
他高興得不行,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穩婆將孩子抱出來,朝他道︰「皇上,皇上,是個皇子啊,皇上!」
我沒有力氣了,可是听聞穩婆的話,仿佛又有了力氣,撐著身子欲起來。他忙扶住我,咬著牙開口︰「不許你動!」我才發現,他因為緊繃得太久,連著手臂都有些僵硬了。
孩子很快抱了出去,剛出生的孩子是要洗澡的,還有,要給太後報喜。
看著風熙宮的宮人們忙進忙出,他一直待著,不願走。
我是真的累了,眼皮搭下去,很快便睡著了。
再次醒來,才知道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而他,還坐在邊上看著我。
見我醒來,忙俯身過來,輕聲問︰「覺得怎麼樣?可要吃什麼東西?」
他的臉色依舊不是很好,我不免想笑,他皺眉。我搖搖頭,只問︰「孩子呢?我想看看孩子?」
他一臉的不悅,微哼一聲道︰「你從來這樣,從來不先問問朕。」
一時間怔住了,也不知他又耍什麼脾氣。
他又道︰「今日朕也累死了。」
我忍不住笑︰「皇上累什麼?」
他長嘆一聲︰「原來生孩子這麼累!」
我語塞,是我生孩子,他累什麼?他卻俯身擁住我的身子,靠在我身上,輕言道︰「朕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站都站不起來。」
我才訝然,想來是他太過緊張,渾身上下都緊繃著,一下子僵了。
好笑地看著他,此刻的他,愈發地像個孩子。抬手,撫上他的臉頰,听他倦聲道︰「孩子抱下去喂女乃了,很快抱來給你看。」他頓了下,抱著我的手臂收緊,又道,「嚇死朕了。」
我低聲笑著︰「皇上怕什麼,我不是好好的麼?」
他不語,只緊緊地抱著我。
孩子被抱了進來,我忙坐起身,小心地將孩子抱再懷里。
他真小啊。
身側之人也湊了過來,大掌忍不住捏捏孩子的小手,他笑著︰「他的鼻子,像球兒。」
我淺笑著︰「皇上怎麼不直接說像你?」
他得意地笑︰「一樣,都是像朕。」
我低頭,親吻著孩子的臉蛋,他突然又道︰「今晨,城郊驚現七彩祥雲,朕就知道定是好事。朕已經想好了,朕要給他取字,曦。」
「曦。」低聲念著,便是取自今晨的祥雲,是麼?
在日出之際,出現的七彩祥雲,晨曦之時,辰曦誕生……
元光十年,曦兒五歲生辰,夏侯子衿命顧卿恆回皇都復職,順便,教導曦兒習武。
元光十一年,我又為他生下一個女兒。
元光十五年,太後因病薨。
太後遺言,希望能用她家鄉的土為她入殮。
我與夏侯子衿啟程,前往南部豐士。
豐士……
這個地名,于我來說,並不陌生。
我沒有忘記當年廖滸的話,他說,要帶著蘇暮寒,回豐士。
這些,我沒有告訴夏侯子衿,他亦,從未向我問及。
沒有擺駕前行,此行,權當是他作為一個兒子,為太後最後盡的孝道,而不是一個帝王。
抵達豐士的時候,正值雨季。
浙浙瀝瀝地下著雨,我們穿過悠長的巷子,盡頭,才瞧見雲府。
這里,已經空無一人了。
我們沒有進去,只尋了客棧住了一晚。
翌日,沒有再下雨,去了雲府後面的半坡。
用了很大的酒壇,取了滿滿兩壇子的土。李公公忙著招呼人將它們抬上馬車去。
回去的時候,我不免回頭看了一眼。
夏侯子衿站住了步子,低聲問︰「怎麼了?」
搖頭,沒什麼。
雲府,依舊沒有人居住,如果蘇暮寒在這里,青陽和廖滸不會不留下來。
而雲府的周圍,我亦是沒有瞧見一座墓碑。
微微咬唇,我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也許,是好事。
「阿梓。」身側之人低聲喚我。
我猛然回身,對上他深情的眸子,他淺笑著擁我入懷……
「回宮吧,大家,都等著我們。」
他的話語輕輕的,卻很溫暖……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