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對自然山川的選擇是苛刻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無論你何時走進松花嶺,都如同融身于一幅秀色可餐的風景畫。春天的松花嶺就是風景畫當中最美麗的一幅︰綠如翡翠的針葉,色彩浪漫的山花,盡情歡唱的鳥兒,藍藍的天空,白白的雲朵將這方奇麗的山水點綴的分外嬌嬈絢爛。
經過將近一個冬季的施工和準備,人們終于迎來了大型回轉爐的試車階段。工地上來了專家,指揮部那些領導幾乎不分晝夜的守在回轉爐的控制室。
控制室的的操作工叫「看火工」。形象的說就好比煮一鍋八寶粥,看火工就是煮粥的廚娘,鐵水質量如何,冶煉時間長短都需要看火工來控制和掌握。由于看火工崗位重要,工資就高,每個月33元,而其它為回轉爐服務的崗位僅有24元。因此看火工是這里最讓人欽佩的工作。指揮部當初經過精心挑選,把12位青工派到省城最大的煉鋼廠學習,由于會戰進入試車階段,這些看火工就提前返回了工地。
顏中休養了兩個多月才一瘸一拐的上了班,指揮部在一次大會上表揚他,稱他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還分配他做了看火工,算是對他的褒獎了。
現在趙奐新正在當班。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抬頭向爐前望去。連接回轉爐的平台上就是爐頭,他看到了那些穿著厚厚的白色煉鋼服,頭上戴著白色煉鋼帽的人,有的把帽沿下的墨鏡拉下來,像模像樣的向爐口張望著,有的把鋼 、鐵鍬,故做姿態的伸到爐口。那形象還真他媽的挺威武雄壯的,有點像拙劣的雕像,
看看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工人形象,而自己卻被分配到破碎班,還當了班長。趙奐新感到自己太不幸運。
破碎班每個班五個人,當班的時候要看兩台破碎機。那些從鄉下招來的臨時工從料場推來礦石,破碎班的人就要用雙手抱起幾十斤重的大石頭,投進破碎機里。就在這一瞬間,破碎機瘋狂的咆哮起來,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響聲,大地震顫了,巨大的礦石被擠壓成碎塊後經過傳送帶送進廠房的料倉。
起初,大家還沒有感覺礦石的分量,僅僅過了一個多小時,胳膊酸了,手指伸不開了,腰背也開始酸痛起來。
趙奐新覺得,破碎礦石雖然靠的是機器,但是比起在村里采石場的活累多了,而且沒有一點技術含量。采石場需要打眼放炮,打炮眼就要把穩了鋼 ,掄大錘就要有準確的落錘點。就是姚鳳武哥倆撬石頭也要講究看準了石頭縫,再朝哪個方向使勁啊。同樣和石頭打交道,現在當工人了卻沒有技術含量了。
難怪叫鱷式破碎機,看那貪吃的大嘴真他媽像鱷魚似的,讓人一刻也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回轉爐進料口就沒了動靜,現場那麼多領導一定會把破碎班的人罵個狗血噴頭!
當班的時候,破碎班的每一個人都只能默默的忍受著,沒有人說話,說話也不會有人听得到,一切聲響都被礦石的爆裂聲所淹沒,連續不斷的轟鳴聲在無情的蹂躪著每個人的神經。
終于熬到了收工,趙奐新無心去吃飯吃了。他看到班里的幾個人一個個滿身灰白,臉都沒洗便癱倒在宿舍的炕上。
「班長啊,這麼干還不把我們都累死啊?和指揮部說說吧,多分來點人,再不行一個班干四個點。」小林子哭喪著臉道。
「要知道當工人干的是這樣的活,說死也不來了。你們沒發現嗎?活最累的崗位工資卻最少,干俏活的工資卻最高,上哪說理啊。」有人在不停的嘟囔。
幾天下來,趙奐新感到身上的每一塊肌肉仿佛都被人撕扯過,耳朵里的轟鳴聲好像永遠不會停歇,手掌上磨破的血泡火辣辣的讓他難以忍受。
他的言語少了,經常獨自一個人在那里發呆,和許多人一樣,剛來時的激情化為烏有,趙奐新的情緒幾乎到了最低點
夜里他輾轉反側。趙奐新想到,選調知青前村里張支書說過,希望他在村里多呆幾年,鍛煉鍛煉,也許會有出息。趙奐新曾經思考過,經過快一年多時間的插隊生活,自己在村里打下了很好的基礎。特別是在公社那段經歷給他留下了美好的記憶,有段時間他甚至開始改變了對農村生活甚至對農民的看法。
讀書時,他和許多城里的孩子一樣對農村,農民和農活有著很自然的排斥,似乎城里人到什麼時候都和城市分不開。那段時間他不僅沒有了這種排斥的心理,對農村,農活和農民也好像有了親近感。當時離開公社時馬主任還告誡他,要珍惜這段知青生活的經歷,不要荒廢了轉瞬即逝的寶貴青春。從公社返回村里的路上,趙奐新感到自己很興奮,仿佛周身有股使不完的力氣,他曾經暗下決心要在村里干出點名堂。
趙奐新想到,自己真是個天真的糊涂蟲。下鄉才不到兩年,沒有做出什麼成就,卻急不可耐的相對象。經過這麼一折騰,對象沒相上不說,相對象這件事卻成了大家的笑料。他覺得自己太不成熟,在心里不止一次的責備自己的荒唐,趙奐新埋怨自己不會把握時機,把精力用在正事上。
趙奐新特別不願意想到那個當右派的姑父,偏偏的他經常會想到那個右派姑父。現在看來那次巧遇就他媽的是命運的安排。趙奐新想,他和姚斌為什麼會在最不該見面的時候見面了,在最不該相逢的地點相遇了,在最不該李大慧在場的情況下相認了。這不是命運的安排又是什麼!?
他想到在部隊的大哥。上次大哥來信說,他把弟弟寄給他的信讓連長看了。他的連長當著那麼多戰士的面說,就憑你弟弟會寫這樣一手漂亮字,再加上這麼好的文筆,他要是參軍了一定是部隊的一塊好材料,部隊就是缺少像你弟弟這樣的人才。大哥還來信鼓勵道,千萬不要放棄當兵的念頭,抓緊時機趕在當兵年齡內到部隊去。
假如沒有那次倒霉的相遇,這會兒一定在軍營里︰出操、投彈、打靶。也許正在軍營里寫著黑板報。很小的時候和同學到軍營附近抓蟋蟀,曾經看到軍營里的解放軍在寫板報,那時候趙奐新就喜歡用彩色粉筆把黑板報寫畫的漂漂亮亮的。
他還想到,哪怕遇到了戰爭,自己也會挺身而出,勇敢的沖在最前面,用自己的青春熱血履行一個軍人的職責,就是犧牲了他也不在乎。
趙奐新想著,突然感到破碎機發出的巨大轟鳴聲猛烈的震動著他的耳膜,這種讓人听了就會心顫的響聲從開工那天起就沒有停止過。
趙奐新看到破碎機變成了一條凶猛的鱷魚,正張開血盆似的大口把巨大的礦石吞噬,接著開始吞噬班里的小林子,大個子,開始吞噬自己。趙奐新和班里的人相互拉扯著,用盡全力掙月兌著,拼命的大喊起來。
趙奐新已經大汗淋灕了。
朦朧當中,他用自己的枕巾擦了擦臉上和身上的汗水。他听到屋外破碎機破開礦石的爆裂聲正夾裹著回轉爐電機的聲響傳過來。
工地上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趙奐新突然想到了一句名言︰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趙奐新背著這句名言,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到了這段話。他暗暗的苦笑了,他笑自己把自己作為受之于天降大任的斯人了。他媽的無所謂,反正沒有人發現他在笑。因為他知道,大家還在睡夢當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