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以後,我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起床晚了些。我怕誤了上班,早飯沒吃就跑到了內四科。
我來得還是早的呢!科里靜悄悄的,怎麼沒人來上班呀?
啊!我明白了。昨天夜里人們寫了一夜大字報很晚才休息,現在還沒來呢。門前的席牆上和門里的牆壁上貼滿了大字報,這還不算,走廊里還拉起了繩子,繩子上也掛滿了大字報。一夜之間內四科大變樣了。
我一張一張地看著門前和走廊里的大字報。大字報多半是批判劉主任的。大字報的標題有《批判劉蘭筠修正主義路線》,《劉蘭筠是尤志堅的忠實信徒》,《劉蘭筠搞‘不明熱’研究是吸病人的血,抽病人的肝》,《劉蘭筠是吸血鬼、吸肝鬼》,《劉蘭筠是醫院黨委的鐵桿兒保皇派》,《打倒修正主義分子劉蘭筠》,《劉蘭筠必須低頭認罪》等等。
我一邊看大字報一邊想,毛主席叫人們「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科里的人們全都動起來了。我也得拿起筆來參加文化大革命呀!不然群眾會說我不听毛主席的話,不參加文化大革命。罪名一來,我可就吃不消了。我也得給劉主任貼幾張大字報才行。可寫什麼呢?有了,批判她不突出政治,思想工作沒做好,科里出了兩起男女關系問題把兩年的「四好科室」給砸了。再批判她有驕傲自滿情緒……
突然,一則不顯眼但又使我精神緊張的大字報展現在我的眼前︰《徹底批判崇洋媚外的修正主義苗子曹曉剛》,用的毛主席語錄是「斗私批修」。大字報上把「曹曉剛」三個字故意寫得東倒西歪的,還在每個字上打了個「×」。細看大字報內容,主要是批判我黑更半夜學英語,抓緊時間背單詞。寫大字報的人是高秀蘭。是啊!文化大革命嘛,批就批吧!我想,既然有人批判我學英語是崇洋媚外,那麼鞏學謙一天到晚看外文雜志,一定會有人貼他的大字報了。可我找了半天沒見到一張批判他的大字報。怪呀?他看外國的東西比我多得多,為什麼沒有人批判他呢?我很不服氣。可又一想,運動的大方向是整黨內的當權派,他連黨員都不是怎麼會有人批判他呢?人家還是「前衛革命戰斗隊」的隊員呢,是革命者、是造反派!真是不可思議。鞏學謙寫大字報了沒有呢?找了半天沒找到,大概他還在觀望吧!
我正在思索,劉主任穿著清潔工的工作服,拿著拖把從廁所里出來。她這身打扮使我吃了一驚︰「你這是──」
我的話沒說完,她擺了擺手不讓我說下去,然後看了看周圍,見沒有人,這才小聲告訴我︰「昨天晚上,他們到我家里翻了一陣子。最後勒令我,從今天起不準我查房看病人,叫我打掃衛生擦廁所。你看,我的辦公室和教導員辦公室都用封條封了。」
主任辦公室和教導員辦公室的門,讓吊著的大字報遮住了。我掀起大字報一看,可不是,門上的封條上寫著「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八日封」,落款是「前衛革命戰斗隊」。我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說什麼呢?沒什麼可說的。共產黨員嘛,經經風雨、受受鍛煉有好處。我相信黨和毛主席是正確的。他老人家就是想教育教育他的干部,避免中國出現修正主義發生資本主義復闢。我沒對劉主任說什麼安慰的話。這種場合下,也不好跟她說什麼了。否則被那些人看見,該說你同情走資派和走資派劃不清界限。我只好微微向她點點頭,表示「你知,我知,望你多保重!」
她理解我的表示,給我使了個眼神,向學習室里指了指。意思是︰「你到學習室里看看去吧!里面出問題了。」說完,她打掃衛生去了。
我推開學習室的門悄悄走進去。桌子上,紙張、筆、墨汁,亂七八糟一片狼藉。桌上、桌下許多煙頭兒。看來,人們寫完大字報以後,有幾個人留在這里坐了好長時間。大概是服務員們又在這里開會來吧?我轉身往牆上一看,咦?一則聲明貼在牆上。上面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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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明
鑒于某種原因,我們幾個人退出前衛革命戰斗隊,組織新的革命組織。有願參加我們的革命組織者請和我們三人聯系。
聲明人︰林偉才、鄒正平、魯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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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想,林偉才和鄒正平怎麼啦?自己退出自己組建的組織。這是為什麼?真叫人想不透。革命嘛,團結的人越多越好,你們怎麼自己瓦解自己的組織呢?咳!這些年輕人還是不成熟啊!我真為他們惋惜,可又無能為力。過去我說話他們听。現在,他們抄我的家,對我立眉豎眼的,哪會听我的呢?算了吧!不管了。還是到病房里看病人去吧!
中午下班的時候,學習室里又貼出一張聲明,谷美英、閻久卿等人也退出了「前衛革命戰斗隊」。至此,這個組織徹底瓦解了。
毛主席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現在黨組織癱瘓了,群眾組織又解散了,革命怎麼搞?出于共產黨員對革命的責任感,我真想呼吁︰「革命的同志們!要團結,不要分裂!」
正好,潘志偉來到我身邊,看了這些聲明以後和我有同樣的感覺。于是我們倆聯合寫了一張呼吁群眾團結的大字報貼在牆上。沒想到我們的大字報貼出後,不但谷美英、閻久卿等人不屑一顧,就連林偉才和鄒正平也說我們不識時務,不相信群眾能自己教育自己,是與中央開展文化大革命的精神背道而馳,叫我老老實實,不要指手畫腳。我真不明白,時隔兩日和我感情很好的林偉才和鄒正平竟成了陌生人。我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不管大家怎麼看我,我還是我,我還是共產黨員。想想尤院長和劉主任,他們比我資格老、貢獻大,可他們的處境比我還糟。我這算啥?沒啥!吃飯,睡覺,做好病人的醫療工作,好好為人民服務就行了,其他什麼也不管了。說老實話,那時候你想管也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