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到病理科批判李常榮,內四科的人都去了,就連他愛人甄彩玲也去了。
李常榮是太行陸軍醫院病理科主任,和內科的李兆訓同稱太行陸軍醫院的兩根頂梁柱子,是軍區數得著的病理學專家。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來了之後,不但病理科的群眾組織批斗他,其它科的群眾組織也批斗他。批判反動的學術權威是革命行動嘛,既然是革命行動,甄彩玲就不得不參加,也不敢不參加。不參加就會有人說她不革命,是同情反動的學術權威。她是個聰明人,知道內四科人們的眼楮在盯著她。這場批斗會,不管她多麼害怕見到自己的愛人挨批斗,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參加。
批判會的會場設在病理科的解剖室里。為什麼在這解剖尸體的地方開批斗會呢?原因是這間明亮、寬大、相當現代化的解剖室是按照李常榮的意圖新建的。原先的解剖室是一九四五年以前日本人修建這座醫院的時候建造的,既陳舊又窄小。這新解剖室的解剖台,設在中央圓形的解剖池里。解剖尸體時,池子四周可以站幾十人參觀學習。
現在,解剖池四周站滿了內四科參加批判會的人。人們以新奇的心情等待著趙春生和邱東來去「請」李常榮。人們有說有笑,唯獨甄彩玲的臉像塊木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點表情都沒有。此時此刻,她心里是什麼滋味兒,誰也體會不到。
趙春生和邱東來押著李常榮來了。解剖室里頓時響起了口號聲︰「打倒劉鄧陶!」「打倒彭羅陸楊!」「打倒尤志堅!」「打倒反動的學術權威李常榮!」「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一陣口號聲過去,林偉才和鄒正平跳進解剖池里,站在了解剖台前。這張解剖台,自從建好之後,已經解剖過不少尸體。雖說每次解剖完尸體之後都要進行清洗消毒,可邊邊緣緣和角角縫縫里總有一些擦洗不淨的死尸污垢。尤其是解剖台上那塊多少尸體枕過的木枕頭,叫人看著都惡心。
林偉才在池子里的解剖台前大喝一聲︰「把反動的學術權威李常榮押下來!」
趙春生和邱東來揪著李常榮的脖領子,將他推進池子里,讓他低著頭站在解剖台旁邊。
林偉才大聲喝道︰「李常榮!」
「有。」這位身材高大非常魁梧的病理學家,此時溫順得像只綿羊,回答得有氣無力的。
「你知道什麼是‘三八作風’嗎?」
「知道,是林副主席歸納毛主席說過的三句話、八個字。」
「哪三句話、八個字?」
李主任唯唯諾諾地背誦道︰「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艱苦樸素的工作作風,機動靈活的戰略戰術,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那你說說,怎樣才算做到了艱苦樸素?」
「省吃,儉用,少花錢,多辦事……」李主任不知道林偉才問這個問題的目的是什麼,回答得越來越慢,越來越不流利,磕磕巴巴的,有些口吃了。
「住嘴!我問你,少花錢多辦事,你是這樣做的嗎?」
「我──」他不敢說是,又不敢說不是,啞口無言了。
「你說!快說!」林偉才緊逼過來。
緊接著,在場的人也跟著喊起來︰「說!快說!不說打他!」
人們的吼叫聲過後,李常榮用遲疑的目光望著人們︰「我,我──」
「說呀!你快說話吧!」
這是甄彩玲顫抖的聲音。從這聲音里,可以看出她的心在顫抖。她心疼丈夫,怕激怒了革命群眾真打他,督促他快答話。
李主任說話了︰「是的,我,我是想少花錢多辦事。」他回答得怯聲怯氣,生怕群眾不滿意。
林偉才說︰「我問你,為什麼舊的解剖室你不要,非要花錢蓋這麼大、這麼現代化的解剖室?」
「那,那——」李主任磕磕巴巴的,說不上來。
「你‘那’什麼‘那’,快說!」
「快說,快說!」群眾跟著一陣亂喊。
「原來的……解剖室……太舊……太小。」
「那舊的解剖台呢?」
「舊解剖台……有……有點兒短。」
「怎麼!短?那好,」林偉才向解剖台旁邊站著的趙春生、邱東來和鄒正平一擠眼,「讓他上去試試,看短不短?!」
大概他們事先早已商量好了,不知為什麼那麼利索,四個人有抓胳膊的有抓腿的,像抓小雞兒似的,一抓就把李主任抓了起來,「咕咚」一聲把他大面朝天地扔到了解剖台上。正好,他的腦袋枕在了解剖尸體的木枕頭上。
李主任呢?一點兒思想準備沒有,他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兒呢,早已躺在了解剖台上。他給弄蒙了,眨巴著兩只眼楮不知道自己睡在了什麼地方。
看到這幾個小伙子這種閃電式的動作,又看到李主任在解剖台上那又傻又呆的樣子,有的人「撲哧」笑了,有的人不但沒笑,表情反而嚴肅起來。我皺著眉頭搖了搖腦袋,暗暗地說︰「林偉才呀,你做得太過分啦!。」我又瞟了瞟甄彩玲。她的臉像蠟一樣蒼白,眼里滾動著淚花。
林偉才大聲問李主任︰「你說,這解剖台短不短?」
李主任躺在解剖台上連連點頭︰「不短不短。」
「長不長?」
李主任順口回答︰「不長不長。」
「好不好?」
李主任機械地回答︰「不好不好。」
「什麼?這新解剖台也不好?」
「啊,我說錯了,好,好,好。」
可憐的李主任,在這強大的壓力下變成了一個沒有獨立思考的機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