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孤獨,孤獨已經到了孤僻的程度,我不愛和人*流,但我渴望和她交流,總想得到她的賞識。每天回到家中,一個人獨守枯燈,總想寫下一點文字性的東西給她看,我和她的交流是要避開別人的目光的,不是隨意的。早晨把自己寫下的東西傳給她,她往往是看看一笑了之。遞給我一個眼神,我就很寬慰了。這就是爸爸的初戀。
當時村里都安著高音大喇叭,中央的新聞、省里的新聞經常通過大喇叭聲在空中回蕩。今天上頭發了什麼最高指示,明天上頭發表了什麼文章,都是從這喇叭中得知的。有一天,喇叭里說一個人考試交了白卷還寫下了一封信,被大喇叭里稱作反潮流的英雄,我雖然沒有讀過什麼書,但我感覺交白卷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情。回到家里,就把王安石讀史這首詩胡亂改編了一下,寫成了這樣八句話︰「自古功名亦辛苦,張郎不是讀書人。白卷成名把國誤,是非顛倒更亂真。糟粕盛行談何美,世道黮暗無精神。牛神蛇鬼奸民意,定是千秋一灰塵。」我本不會寫詩,就是取王安石讀史詩的尾韻。表明我對白卷先生的態度。也是在你媽面前用詩來賣弄一下自己,不成想惹下了滔天大禍。
你媽媽把我寫給她的紙條放在記工分的冊里,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被省城下鄉到這里的知識青年撿到了。他們說這分明是「反革命」言論,寫成了一張大字報,大字報題目是《奇文共欣賞,疑議相與析》。大字報上說這是一首反詩,惡毒地攻擊了反潮流的勇士,攻擊社會黑暗,攻擊社會主義制度,攻擊社會上糟粕橫行,攻擊工農兵是牛鬼蛇神。用他們的話說,要把這首詩批得體無完膚。弄得上下大動干戈,縣里公安局的都來了,非得要揪出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不可。你媽媽沒有辦法,還得保護我這個地主兒子,就承認了紙條是她寫的。你媽媽家根紅苗正,父親還是大隊的支書,可是這也保護不了她。當時都是推薦去上工農兵大學的,你媽媽是書記的女兒,是個很有競爭力的對手,省城來的知識青年非得把她整得丟人現眼不可,整得她抬不起頭來,自然就失去了推薦上大學的資格。反復開她的批斗會,讓她交待反革命動機和背後的人。
一首破詩惹出了這麼一場大禍,爸爸是地主崽子,按當時的說法混到什麼時候也混不出一個人模狗樣來,可你媽媽的前途卻是星光燦爛的。她是大隊書記的女兒,上學招工都有份,進了城就會扔掉這種臉朝黃土背朝天、躬耕田畝的苦日子,是我害了人家。你媽媽和我的交往使我朦朧的嘗到了初戀的美食。跟她交往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深深地知道一個大隊書記的女兒絕不會嫁給一個地主崽子,但我渴望幸福,渴望愛情,這是我人性的光輝,是我人生的祈盼。
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承認了紙條是我傳給她的,詩是我寫的。結果我被關進了縣大牢。
你媽媽瘋了,整日蓬頭垢面蹲在縣公安局的門口,管他們要人,被他們強行送進了精神病院。那時我已經萬念俱滅,也想一頭撞死在牢獄中,一想起為了我已經瘋魔了的你母親,決心從監獄里熬出來,好侍候你的母親。在監獄里我受的苦、遭的罪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是對你媽媽的愛,支撐我活了下來,在獄中我寫下了一首感恩詩︰「獄夜遙沉滿日霜,盼夢歸到紅梅鄉。佳人住進瘋人館,何時勤勉護羔羊。馳心百里育農桑,天荒地老成草莽。人生一死等閑事,恩愛情仇不相忘。」蹲監坐牢就是熬生命,熬到「*」結束。「四人幫」被抓起來了很久,我才被放了出來。
接我出牢的是你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