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到角子館喊人,結果跟來的,不是翩兒也不是何甄,而是文式辰。
一見穿著珠灰寧綢、玄色團花緞袍的文式辰走來,劉世一立刻彈跳起身。
「噯,『劉滑頭』,你干麼看了我就跑?」文式辰喊。
「沒的事沒的事,」劉世一彎身一揖。「我只是突然記起有事未辦,得先走一步——」話未說完,劉世一拔腿就溜。
望著劉世一背影,文式辰搖了搖頭,轉頭對胡朗說話。「胡伯父,式辰來接您回去了。」
胡朗捧著半滿的酒壇,顫顫地起身。「怎麼好意思煩勞文少爺您——」
「就幾步路的距離,說什麼煩勞。」文式辰笑盈盈地說話。「倒是那個劉世一,他怎麼會找上胡伯父您?」
「我說胡老爺子啊。」街坊的王大嬸听見胡朗要走,冷不防又探出頭來。「那個『劉滑頭』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看他剛才在你耳邊嘀咕了好一會兒,你自己可要當心一點……」
胡朗懶懶地揚了揚手,也看不出他是在道別還是要王大嬸少說兩句。
倒是文式辰,殷勤有禮地向王大嬸躬了躬身。「謝王大嬸,先走一步。」
「不客氣。」王大嬸搖了搖手,終于把頭縮回她屋子里。
直到拐過巷口,胡朗才又開口。「式辰吶。」
「噯。」原本走在胡朗身後的文式辰一個箭步跟上。「伯父?」
「你跟我們家翩兒那麼親,」胡朗慢吞吞道︰「應該知道她把角子館開在哪兒吧?」
「——知道。」角子館開張快一年了,因為跟女兒嘔氣,胡朗始終沒細問過開在何方,今天卻突然問起——文式辰腦中閃過「劉滑頭」身影,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胡朗看了他一眼。「帶我過去。」
望著胡朗若有所思的表情,文式辰心窩一跳,不妙,真的有事情要發生了。
「爹!您怎麼突然來了?」
待在灶房里的翩兒,突听見嫂嫂驚喊,不由得一愣。
胡朗環視店內,掌燈時間,鋪子仍坐了半滿,可見角子包得地道,才能掙來客人。
他回頭,正好看見穿著男裳的翩兒探頭出來。兩人目光撞上,表情都有些尷尬。
「爹,肚子餓不餓,女兒煮些角子過來?」
胡朗把酒壇往空桌子上一放。「我不餓,你不用忙。」
店里客人也識趣,不一會兒紛紛放下筷子,付好了銀子走人。
只留下文式辰一個,和抹干手走出灶房的翩兒互使著眼色。
她在問——我爹來干什麼?
文式辰搖頭,他也很想知道。
「式辰吶,」胡朗扭過頭喊。「今天我有事要跟翩兒談,你要沒事的話,先請回吧。」
文式辰多看了翩兒一眼,才點頭說話。「那式辰先回去了,伯父、嫂嫂、翩兒,明兒見。」
「慢走。」在一旁提心吊膽的何甄代答。
「把門帶上。」胡朗一瞅翩兒。「我有話跟你說。」
翩兒戰戰兢兢地走到店鋪前面——爹已經好久沒這麼清醒了,她還記得前一回爹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是一年之前,爹同意劉老爺那老不修娶嫂嫂的時候……
不會吧?!她心頭一跳。該不會那劉老爺不死心,仍在打嫂嫂的主意?
強自按捺心頭的忐忑,翩兒關起門回到爹面前。「爹,女兒把店門關好了。」
胡朗左顧右盼,不得不由衷贊道︰「你這角子館小歸小,但收拾得還挺舒服的啊……」
翩兒與何甄互望了一眼。爹說角子館好,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怎不讓兩人喜上眉梢?
可是,剛泛上臉兒的笑容,眨個眼就被胡朗的話給收掉。
胡朗說︰「不過,明兒個就不用再開門營生了。爹幫你說了樁親事,鄰鎮的金家,願意用八人大轎風風光光娶你進家門……」
「我不嫁!」翩兒插進話里。「爹,女兒早說過了,女兒願意一輩子不嫁,代替哥哥撐持我們這個家——」
「荒唐!」胡朗大喝一聲。「俗話說『男有分,女有歸』,姑娘家長大就是得尋個好人家嫁!正好金老爺不嫌棄咱們家道中落,願意以大禮來迎——」
「女兒是絕對不可能丟下角子館自己成親去的。」翩兒斬釘截鐵說。「女兒知道爹您心里打什麼主意,您是想要我把角子館關了,然後把嫂嫂嫁給什麼劉老爺何老爺的,把一個家拆成四半對不對?」
被女兒當著面的沖,胡朗火氣也旺了。「我當初所以答應劉老爺提議,還不是為了甄兒著想?她當年若改嫁進劉家,現已經是劉家的當家夫人,也不用跟你一道站在這鋪子里,整天累得跟條狗一樣!」
見父女倆話越說越狠,何甄趕忙打圓場。「好了好了,爹、翩兒,你們別淨站著,坐下來,消消火,有話好好說——」
「我不需要跟她好好說。」胡朗瞪著女兒直嚷。「在我們胡家,只要她還喊我一聲爹,她就得听我的!」
「我只听有理的話。」翩兒倔氣不屈。「爹如果執意相逼,女兒也有相應的對策。」
「我今天就是鐵了心要你嫁給金二少爺,你能怎麼樣?」胡朗撂狠話。
翩兒吸口氣。「——我就不認你這個爹!」
她話一出口,不但何甄傻了,連胡朗也傻了。
不認親爹——何甄當然知道酬兒是在說氣話,她這麼孝順的孩子,怎麼可能會不認爹!但不管她再氣,也不能這麼說啊!
「翩兒,快跟爹賠不是。」何甄勸著。
「是爹硬逼我的。」依舊扎著頭巾,上著衫腳穿褲的翩兒挺直了腰桿。「大哥一死,我們胡家就剩下我們三個人。結果爹非但不跟我們一塊兒同心撐持這個家,還一個勁兒拼命把我們往外趕!」
「爹也是為了你將來著想——」何甄軟聲相勸。
「我嫁了,那他怎麼辦?你怎麼辦?」翩兒紅了眼眶。眼下這個家,能夠出門攢銀子的,就只剩自己一個啊!「還是說金家人夠寬宏大量,願意一齊照顧你們?如果是,我絕無二話。」
听听這什麼傻話!胡朗搖頭。世上哪有婆家會幫忙照顧兒媳娘家這種事。「我跟你嫂嫂將來的日子不勞你費心,你只要乖乖把角子館收了,安心做你的新娘子。」
「我不會收起角子館的。」翩兒抹去眼淚。「同樣的,我也不會嫁給金家人,不管爹再怎麼逼我,我不嫁就是不嫁。」
胡鬧!胡朗用力拍桌。「你真以為你可以守這家店守一輩子?」
她傲然回視。「女兒就是這心思。」
不可理喻!胡朗激動得面色紫脹、渾身發抖,一股氣在心上胸口突突跳著。這倔姐兒,今兒不想辦法壓她一壓,往後不爬到天上去了?
心念一轉,胡朗倏地掀了桌案。
她想守這館子,他就砸爛它,看她如何守!
只見他手撩腳踹,小小鋪子六張桌,十來張板凳一個個翻了身,包括桌上的筷子瓶子、辣醬還有秋油,「嘩」地灑了滿地。
「爹——不要啊!」何甄哀哀地求了聲。
胡朗鐵了心不理。
搗爛了鋪面還不解氣,他身一竄鐵進了布簾後邊,把灶上的鍋碗瓢盆能摔的摔、能砸的砸,弄得杯盤狼藉,才氣唬唬沖回鋪面,指著女兒鼻子大吼。
「往後,只要你開一天,我就來砸一回!咱們就來拼拼,到底是你的脾氣倔,還是老子我的拳頭硬!」
翩兒挺著背脊,兩行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滾落;就算如此,她依舊堅持己意。「爹喜歡砸就砸吧,不管砸幾次,女兒的心意依舊不會改變,這家鋪子,女兒是守定了。」
「你——」胡朗舉高手,正打算往翩兒臉上揮下的時候,身子突然一搖。
見狀,翩兒趕忙來扶。「爹!」
胡朗板著臉望著她說︰「你心眼里還有我這個爹的話,你就乖乖听我的話,把角子館收了,嫁到金家。」
翩兒哭著搖頭。「女兒什麼都能听您的,就這兩樣不行。」
「那我不需要你攙。」胡朗硬是推開她。
在一旁攙著胡朗的何甄搖了下頭,暗示翩兒少說兩句,她自己則開口勸著。「爹,您樣子不對勁,還是讓甄兒攙您回家歇會兒,免得傷身體——」
「我的不對勁,還不是這丫頭氣出來的!」胡朗瞪著女兒說。
「好,您消消氣,我先送您回家,回頭我再來勸她。」
在何甄軟言相勸之下,胡朗總算離開了鋪子。
一直背著門不動的翩兒,直到店門關上,眼淚才洶涌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