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餛飩一上來,玉珍便迫不及待抿了一口清湯下肚。
對面而坐的姜啟明是滿懷心事的,垂著頭,只顧著呷著杯水的水酒。
「你全知道嗎?」他無頭無腦地問出一口話來。那聲音細弱蚊蠅,倒是與平日中相差甚多。
本是在努力喝湯的玉珍沒想到姜啟明會突然說話,怔了一怔,才抬起頭來。
「你說什麼?」她問。
這樣抬起頭來,那雙斜飛的丹鳳眼便完全地變作了一個勾魂攝魄的弧度。姜啟明看在眼里,卻瞥過頭去,故意不看她。
「我和香卉的事,你都听說了吧!」他苦笑,然後又有些懊惱地嘆出一口氣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誰想到這樣快的,你就全知了……」
玉珍沒有說話。她這個時候心里是轉得飛快的。因為過來之時,她並沒有料想到香卉會和姜啟明決裂。以為只是香卉一味地欺壓姜啟明,才使他月兌逃的。現在他這樣說話,倒似乎真的是話里有話了。于是便沒有輕易開口,只是敷衍地微微點了下頭。
「呵呵,我就知道……」姜啟明又嘆了一口氣,說話的空當,便又把一杯酒一飲而盡了。「你現在也定是在笑我吧?我原來是那麼真切地認定,她是喜歡著我的,沒想到,這究竟是我的一廂情願……」他喃喃道,借著酒意欲將自己的心事全盤月兌出。
原來,這人在悲傷的時候,最見不得便是有人過來安慰。只要是有人來傾听痛苦或是悲傷,人在潛意識中就會將自己當做一個弱者往那傾听一方靠攏。特別是酒醉的人,這種道出痛苦求得安慰的比率就要比正常的人要高出好多。
果然,姜啟明見到玉珍後,就像是魚之于水般的,將一出好好的失戀之殤與人分享了。
「我真是弄不懂了,這出戀愛我明明投入了十二分的熱情,可是卻得了這樣一個回報。她對我說我喜歡她不關她的事,她還要我不要接著喜歡她。她是這樣的不通情理,我原先完全不知道……」姜啟明用兩個小手指捏著酒杯慢慢地說。他的臉上已被那酒氣染得通紅了,甚至從他的眼眶中,還能夠窺測出那鮮紅的顏色。與他如今悲傷的心境混合,讓人分不出這究竟是什麼構成的色彩了。
玉珍只是默默地听著姜啟明說話。心中一腔怒火便伴著那愈見囂張的脾氣而愈見濃烈了。
其實,在方才屋中見到香卉去找姜啟明說話開始,她就是存了一腔無名的怒火的。本想見到他們卿卿我我便出來「捉奸」,誰想這一計劃還未付諸行動便讓香卉莫名的一通決絕給打斷了。于是來不及細想之下,便直跟著姜啟明追了出來。本以為他只是受了香卉的指責存了委屈,沒想到他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竟是因為失戀。
他究竟是有多愛她?
她心里有時會這樣想。從李希堯開始,她錢香卉就總是作為一個進駐的局外人來一點點蠶食掉那原本屬于她的感情。現在李希堯音訊全無,她竟是又來吸引姜啟明了。她為什麼一定要和自己所愛的男人過不去呢?還是因為,她這樣的舉動就是為了向她來證明,她錢香卉的魅力就是比她王玉珍大?
她憤恨地咬著嘴唇,傾听著那面前來自于她深愛著的男人的愛情。只是這樣深刻的感情,卻好似與她無關。驀然的,就感到了一種悲哀席卷了神經,連帶著身體各處,似乎都被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傷乃至于憤慨澆灌著。讓她,無一例外地被充斥被填塞,只等待著時機,可以完全地宣泄和爆發。
「你就是這樣愛她嗎?為了她,寧可自暴自棄?!
終于,在姜啟明重復了多次他對于香卉如何如何熱愛的時候,玉珍總算是忍無可忍了。
那呼嘯的寒風吹在路邊攤子的擋風油布上,是一片胡呼啦啦的響。影映著那頭頂一處並不光鮮的煤油路燈,也像是受了狂風暴雨一般的飄搖不定。
姜啟明愣在那里。他原本只是見到玉珍願意听他講話,才會將自己的一通心事全部對他說之。沒想到的是,她現在竟會因為這些而發生這樣大的火。于是便沉了神色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喝著酒,一直到那玻璃酒瓶中的酒見底了,才抬起頭認真地望了玉珍。
「你走吧!我想自己靜一靜!」他雖是這樣說,可是心里已然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自私了。因為這個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了玉珍其實也是這一場戀愛的受害者的。她是多麼的可憐,明明知道這是一場無果的戀愛,卻還是拼盡心思地追尋。就像自己一樣。
這樣想來,那傷感的情緒便連帶著不想拖累旁人的心境,一同勃發了。然後轉過頭再不想去看玉珍,就像是香卉決絕地拒絕了自己一樣,再不願拖累一個自己原本不愛的人。這般細想,便又覺得香卉的做法實在是正確萬分了。
「走?」玉珍驚詫地重復。然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姜啟明,似乎並不能從他這般無情的態度中清醒過來。
「你變了,你以前不會對我這樣。若不是那個錢香卉……」
「夠了,玉珍!」姜啟明開口,由方才別過的眼目又重新望向她,定定的,用一種嚴肅的神采。
「我不想听你再說這樣的話。玉珍,你不覺得有時候你對待香卉有些過分嗎?她是你的小姐妹,你理應和她相親相愛,你這樣,真令我失望!」一句話,就讓玉珍怔在了那里。
遠處,那街角處輝煌的電影院似乎已到了散場的時刻。有陸陸續續的人正從場子中走出來。或結伴或個人,都是一副各懷心事的模樣。好似被那無聲的電影所感動,又好似,他們的身體連帶著心靈都和電影中的人物融合在了一起。
「她明明就不愛你,你卻為她說話嗎?姜啟明,你真就傻到這種程度?」
玉珍終于默默地流淚了。即使是如她這樣飛揚跋扈強悍的女性,在感情的世界中,也終是屬于弱者的一方。期待著男人的呵護與疼愛。
「是,我愛她!好愛好愛……」那聲音帶著顫抖。是屬于年輕男性特有風度。可是就是這樣漸漸小下去的聲音,卻最終被一股溫熱給吞了下去。
「我愛你……」玉珍說道。然後雙手撐起身子朝姜啟明那在空氣中的唇瓣吻了下去。深深的,含了飽滿的熱情與對于愛情完滿的執著。輾轉反側。
姜啟明怔在那里。只感到一種棉厚的滋味順著自己的嘴角綿延進了口腔。然後細細密密的苦澀便來了,在這一刻充盈著他的大腦和神經。讓他忘卻了呼吸,也忘卻了愛情。
眼角,那咸澀的淚水不知不覺地汩汩流動。從眼角到嘴角,所劃過的距離像是從北到南那樣的遙遠。然後,那淚水被風一吹。竟也像是那正從空中飄散下的雪花一般的,就在半空被凍結成了美好的模樣。但,這樣的模樣,卻是虛浮的。幻想的美好,即使被美化到多麼無與倫比的程度,也只能在墜入凡間之時被打回原形。
「你別這樣……」他推開她,別過臉去。怔了怔。最終在她望向他的炙熱的眼神中,拿起桌上的酒瓶付了帳後,搖搖晃晃地離開。
「姜啟明,我愛你!我愛你……嗚……」那聲音飄忽不定,漾在這樣暗沉沉的,驀然人來人往的街道。最終被一陣風打散,飄到了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