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上,也許是快要下雪的緣故,只一片黑暗蒸騰。低垂的烏雲墜在半空,像是一團團濃黑的棉花,讓人感到一陣無可奈何的壓抑。
盆中的衣服,在香卉的洗滌下,逐漸蕩去絲絲的髒物。油亮的黑水漂浮著,如同泥淖,有如深潭。
不過,這些到底是些大家小姐們的衣物,洗時除了加些香料進去外,並不需要太費力。
如絲的衣服劃過肌膚帶起一陣細小的水花,一陣刺骨的寒涼涌入,漸漸就將那身子連帶著心靈,都一並滯得麻木。
曾經的自己,與母親在千福鎮時,也常常靠幫太太小姐們洗些衣服過生活。縫縫補補的日子,她倒是習慣。
這般洗著衣服,不禁又想到了母親。可惜自己未能在母親身邊了盡孝道,讓那樣慈祥的母親,在饑寒交迫之中施施然殞了性命。
這般想著,心中不禁又是一陣酸澀。方想抬了袖子去掩那落在眼角的淚水,卻听得門外響起一陣篤篤的敲門聲。
「李嫂子,李嫂子——」一陣叫嚷。
香卉站起來急急地過去開了房門,才開門,便見一個中年女子疑惑地瞅她。
「你是……」
她認出那女人正是昨天幫著自己指路的潑辣女人,不覺對著她說出感激話。
「昨天真是謝謝您,我是昨天那個問路的……」香卉開口,可還沒說完,便被面前的女人打斷。
「你就是昨天那個新娘子,怎麼跟昨天不一樣了?」她撓了撓頭,又瞅了香卉幾眼,才悻悻地往院子里行去。
那本是在廚房做飯的李嬸听到聲響,自是循聲而來。望到那進門的女人,不禁微笑了。
「秀芹來了,你不是還要照顧栓子兄弟?」
那被喚作秀芹的女人笑了笑,然後走到廚房門口向里面張望了。
「我剛在山上挖了些野菜,想給你送去。你在廚房做什麼,怎麼這麼香?」說著眼楮又向里面望了望。
李嬸笑道︰「給這位小姐下些面條。這里面可是摻了白面的,自然香!」說著不禁呵呵一笑,卻讓秀芹有些不滿。
「你對她倒是好,她是希堯的什麼人?!」秀芹嗔了一句,然後將那手中本就提著的菜籃子,重重交到李嬸手中,然後拉過李嬸,道︰「李嫂子你跟我說實話,你看我家玉珍如何?」
香卉見秀芹這般說,只一陣尷尬,一張臉上竟是現出灼人的紅。
「這位嬸嬸,我和李長官沒關系!」她說了句,然後扭過頭走了。那胸前倒垂的兩條大辮子隨著她這樣的動作一陣跳躍,在空中畫了個弧兒,才勉為其難地落下。心中有些賭氣似的不平。
身後本是小聲說話的李嬸與秀芹皆是一愣。望著她這樣負氣的舉動,面面相覷了。
空氣中,是一陣冬日特有的凜冽氣息,夾雜著從廚房流出的面條香氣,倒是一陣煩擾的沖突。
許是听到香卉這般說,那本是懷疑的秀芹,不免緩和了臉色,然後望著香卉,大聲喊了。
「你真跟希堯沒什麼關系?」她疑問的語氣,然後踩著小腳趕了過去,「那你為何要住在男人家?不清不白的,難道你父母就任你胡鬧?!
香卉听秀芹這般緊追不舍,不禁心中郁結,自然臉上就沒了什麼好臉色。
「我父母死了!我沒人管!」她說著任性的話,一雙剪水秋眸中,是一片淚水汩汩滑落。
秀芹見香卉這般,還想說些什麼,卻被身後的李嬸叫住。
「秀芹,這孩子可憐,你不要再說了!」李嬸皺著眉頭向面前的秀芹使眼色,然後伸手拉過了她。「我栓子兄弟可在家等你照料呢!你家玉珍貪玩,定不管她父親!」說著便推秀芹出門。
「可是……可是……」秀芹轉過臉,似乎有些意猶未盡。又瞅了坐在洗衣盆前的香卉幾眼,才斂了神色,「李嫂子,你家希堯明日是否還當值?我讓玉珍包些餃子與他送去!」故意的語氣。說罷,這才邁了腳步,緩緩而去了。
秀芹走後,李嬸有些為難地走到香卉身邊,蹲子哄她。
「你別在意,秀芹只是嘴上沖動。其實心眼並不壞。」她說,然後模出手帕為香卉擦了擦眼淚,「多俊的臉,要是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香卉听李嬸這般說,不禁破涕為笑。又聯想到昨日自己那張唱大戲般的花臉,不禁連此時心中的煩悶,都一並拋在腦後了。
「嬸子倒愛取笑!」她抹了一把眼淚。然後像是又想到什麼,這才問出一句話來︰「嬸子,玉珍是誰?」
李嬸一怔,但看著她,還是如實相告了。
原來,玉珍是秀芹的女兒。秀芹與瘸子丈夫王栓子一輩子就這麼一個女兒,自是愛她疼她。而玉珍自小與李希堯一同長大的,王家的父母又愛李希堯的才干。便有心讓他們二人成就百年之好。
「那玉珍姑娘好是好,就是脾氣大些。」李嬸說著搖了搖頭,然後又瞅了香卉幾眼,「好了,別難受了。嬸子給你下了面條,咱們吃飯去!」說著,便將那坐在矮凳上的香卉拉了起來。
香卉微微地笑笑,也沒再說什麼,便隨著李嬸一起去了廚房。
……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兩日。香卉在李家,倒是與李嬸混了個熟絡。
李家男人也就是李希堯的父親,原是前清時期的秀才,清朝敗落後辦起私塾作營生,人送外號李私塾。
因為是教書先生的緣故,李家的藏書倒是頗豐。李嬸見她愛書,便將李先生生前的藏書翻出來借與香卉細看了。香卉極是感激。
「這女子讀書倒是好的。希堯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常說要興女學。為此還專門跑到省外各方游歷,沒想到卻再也沒回來……」李嬸撫著桌上堆放著的書籍,默默地說。一雙和善的眉眼中,盡現出幾許哀怨的溫柔。然後斂了神色,將那有些泛黃的書本交到香卉手中。
「你要好好讀書。這個時代,女人也能讀書,也能撐起半邊天!」李嬸的語氣有些激動,連看著香卉的眼中,也透出了莫名的光。
香卉知道,她定是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原本,這人生就是猜不透模不明的東西。有太多的事太多的人湮沒在這樣的人世中。碌碌一生,慘淡經營。可是終究逃不開冥冥中注定的一切。也許,便是宿命本身,也是強求。
這天人兩隔的悲哀,終是殘忍。
香卉望著李嬸這樣,心中終是難受。只能靜靜地陪著,任李嬸在屬于自己的記憶中恣意周游。
「瞧我,都這些年過去了,我怎麼還這樣……」她胡亂地抹了把眼淚,然後對著香卉莞爾一笑,「興許咱們有緣。我一見你,便忍不住想要訴訴苦,好像把心中藏著的事情說出,這心啊,才算是清淨。倒是讓你笑話。」
香卉听李嬸這般說,也是不好意思,便開口又勸慰了一番。
外間,那刮起的大風還在呼呼地吹著。在這樣的時候,那天地各處竟如同天女散花般的,飄落片片雪花。如柳絮,若撒鹽。只是一通冗嚷。
香卉望著那外間紛紛揚揚的大雪,心中只一片惆悵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