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休休俏生生地站在院子里。
陶家的院子並不大,兩只碩大的水缸已佔滿了半個院落。瓦爿牆周圍爬滿了青苔,仙人掌探出牆外。牆下芊綿的綠草上星星點點開著幾朵紅花。那棵小時候親手栽培的梔子樹已是一人半高,濃蔭紛披,上面繁紛綴滿了白花,芳香四溢,清麗可愛。
光陰荏苒,眨眼間她已經十五歲了。
她嗅了嗅花香,露齒而笑。從水缸里舀出半勺倒在木盆中,肆意地往臉上抹,水滴滴往頸脖流,頓覺神清氣爽。
「休休。」父親陶先生提著工具筐,笑著喚她。
「爹,您現在就要走嗎?我來幫您提。」
每次出門,休休習慣提起父親的工具筐,就這樣一直送到湖邊。這次與以往不同,陶先生心里裝了大事,于是笑盈盈地告訴女兒,「等爹回來,一定給你辦個有模有樣的及笄之禮,把天際他們一家,還有街坊鄰居都請上。我的女兒長大了,成了大姑娘了。到時,爹會給你一個驚喜,權當是送給女兒的賀禮。」
休休搖晃著父親的手臂,撒嬌道︰「爹,是什麼?您現在就告訴我。」
「保密。」陶先生一臉寵愛地輕刮女兒的鼻子。
休休不再追問,開心地告別父親。陶先生被女兒的快活所感染,他站在船頭,向女兒招手。
直到載著父親的船只消失在湖嵐中,休休才蹦跳著回家。
曹桂枝已經下了樓,一身干淨的茜紅衣衫,臉上還薄施了粉,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休休知道這是母親最喜歡的衣裙,平時舍不得穿,今天莫非有要事?狐疑間,曹桂枝喚住女兒,「休休,梳洗干淨,把你髒兮兮的衣服換了,隨娘出去走一趟。」
休休一直怕她的母親,怯怯的問︰「娘,去哪兒?」
「少問,去了就知道了。」曹桂枝表情淡淡的。
休休不敢多問,進屋把自己梳洗干淨。曹桂枝還親手給女兒梳辮子。直到滿意了,母女倆才出門。
弄堂外,倪秀娥正和幾個女人邊做針線邊聊家常,看見曹桂枝出現,全都停止了說笑。曹桂枝照常不打招呼,目不斜視地往外走,休休垂著頭跟在後面,朝倪秀娥無奈地笑了笑。倪秀娥目視著母女倆經過,突然變得心不在焉起來。
曹桂枝在官道上要了輛馬車,說了個地名,休休方知道她們要去孟俁縣最熱鬧的地方,陂山磯。那里是郡府所在地,商賈旅人在此輻輳雲集,沿街客舍商鋪生意興隆。休休每年只有臨近過年才有機會跟著父親逛街,買幾塊花布,挑個好看的頭簪,那便是她雀躍神往的事情了。
而這次母親背著父親帶她到陂山磯干什麼?
休休並未因為到了陂山磯而歡欣,相反的,她對母親反常行為心存疑惑。曹桂枝也絲毫沒有帶她游玩的意思,悶聲拉著她,腳步越來越快,一直拐過大街,到了一處僻靜地。休休抬眼望去,原來是家上等客舍,看門牌氣派軒然,外有彪漢守護,定是有權有錢人下榻在此。
休休心中的疑惑更深,但見母親撇下她,過去與守護輕聲說了幾句,其中一名守護示意她稍等,進去了。曹桂枝心神不寧地來回走動,不消多時,從里面出來一名發鬢花白的老頭,一身質地考究的錦繡長袍,休休听見母親管那人叫「福叔」。福叔望了望休休,招手她們進內。
沿著長廊往里走,隱約見些亭台樓閣,小徑兩邊垂楊匝地,鳥來鳥往。休休無心賞景,感覺母親拽她的手勁越來越緊,似乎怕她逃了跑了,而手心又是寒涼入骨的,休休心中的不安愈來愈強烈。她不時地望著母親,想問又不敢問。
在休休的眼里,母親雖是刻薄冷淡的,但長得算得上是個美人,尤其是一雙眼楮,嫵媚而多情,像蒙了紗似的,隱匿著不為人知的東西。母親才三十出頭,歲月卻過早在她身上烙下痕跡,她變得蒼白而憔悴,就如雨落後凋零的枯荷,殘敗地漂浮在水面上。
在福叔的引導下,母女倆止步于一間廂房門口。曹桂枝不放心似地撢了撢休休的衣裙,又順理了一下她的頭發,才帶著她進屋。
一跨進門檻,休休抬頭便見端坐在上方的那個人,一記響雷好似落在耳畔,難以言喻的驚懼席卷全身。六歲那年的情景,再度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她很快認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