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一次惹母親生氣以後,這幾天我一直很小心的待在家里,除了和母親說話,就是陪著父親去釣魚,回來便臥在沙發上看電視。生活實在有些無聊,奇怪的是陸明也沒有來找我。
悶在房間里,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十幾年前的自己。再看看家里的陳設,除了給弟弟添了新房以外,別的沒什麼太大變化。我站在窗前,點燃一支香煙,突然想起舅舅說的話,然後看了看煙頭上的日文,翻譯成中文是「富士山」的意思,就好像舅舅說的「南京」一樣,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在日本,我經常點著香煙,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景色,我總是感覺到妻子會像往常一樣推開家門。可是,我始終沒能等到,也不會等到。有些事真是說不清楚,明知道人死不能復生,卻還希望有奇跡發生。也許我是一個習慣等待的人,同時,也習慣了幻想。
一個多月飛一般的過去了,日子還是日子,生活還是生活,用不知所措來形容自己是再恰當不過的了,盲目、無助,心情自然也沉重起來,此時,蘇州的天氣正在慢慢轉熱。
十幾年前,我帶著悲痛離開中國,飛到日本。十幾年後,我又從日本把悲痛帶了回來。生活就是這麼周而復始的,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想起剛到日本的時候,我整天屁顛屁顛的跟在高叔叔後面,生怕把自己弄丟了,心想︰這可是日本,人生地不熟的,連東南西北都模不清,萬一日本鬼子發起狠來使上南京大屠殺那勁,就算是十萬個我也不夠啊。想到這我就死死的跟著高叔叔,這時候我覺得高叔叔特親,比我爸都親。現在想起來便有些好笑了。
也總是跟著高叔叔的時候,在他的身上經常會聞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這種味是滄桑的老男人味,頹廢中有帶著無限的勇氣。雖然我經常陪他喝酒,可是在我身上始終不具備這種味道,我就覺得自己的「功力」無法和高叔叔的相比,從他那里我學到了很多︰理解和愛,更知道什麼是珍惜……
我認識妻子是一種偶然,也正就是這種偶然將我的一生緊緊的捆在她的身上,不過我從來也沒有後悔過。雖然也偶爾的有過其他的想法——也試想過找一女人陪我走完後半輩子,可是每當看到可憐的女兒和年老體邁的岳父岳母時,這種原本就不強烈的想法便像蠟燭一樣在風中悄然熄滅了。
我親愛的妻子,她是一個溫柔美麗的女人,她常會在夢中悄然歸來,像潔白的天使微笑著飛過高傲的十字架,像緩緩的流雲輕輕的飄過瓦藍瓦藍的天空;我的思念像一只猛虎,像無法控制開閘的潮水。我常會被那美麗的夢驚醒,然後整夜無法合眼,直到黎明的第一縷陽光把窗台照亮,我再懷揣思念熟睡在城市的宣泄聲中。
日本的冬天是非常冷的,比起蘇州來要冷的多,而且到處都飄著雪花,街上的行人往往要穿很厚的衣服,很多人都穿上高高的靴子,這種靴子是皮制的,里面有很厚很厚的絨毛,是專門用來保暖御寒的,妻子送我的第一件禮物就是這樣的靴子,後來那雙靴子被我穿舊了,本想扔掉的,可是妻子死後,我便把那雙靴子重新打上油裝在不配套的鞋盒里,然後放在櫃子的最下面。每年的冬天我便把它拿出來,穿在腳上試試,懷念懷念舊時的歲月,然後又重新打上鞋油,重新放好。
我第一次見到妻子時就是在冬天,在那個冬天,我唯一一次沒有感覺到冷。我清楚的記得她穿一身帶帽子的日式大衣(衣服的顏色是白色的,現在這件大衣就掛在家里的衣櫥里),把自己裹的緊緊的。她抱著一個牛皮紙包,里面裝著好幾卷膠卷,她是來高叔叔店里沖膠卷的。凡是能推開門進來的人,無非有兩個原因︰一是拍照,其次就是沖洗照片。妻子顯然屬于第二種人,因為在高叔叔的影樓里拍照的大都是一男一女的婚紗照。(後來,我和妻子的結婚照也是高叔叔幫我們拍的。)一個人來到影樓拍照是很少見的,除了一些拍一寸或兩寸工作照的人之外,基本上不會再有人獨自進入影樓了,偶爾也會有些比較自戀的妙齡少女拍拍*,擺出很多卡哇伊姿勢。
由于室內空調開的很高,妻子進來之後習慣性的把帶帽子的大衣月兌下來搭在胳膊上,一件粉紅色的羊毛衫露在外面,脖子上還纏著一條潔白的圍巾。當她完成她的動作,把埋藏在冬天的面孔以春天的方式展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菁菁!」︰我激動的叫出聲來,陌生的妻子被身邊這陌生男人的舉動嚇了一跳,就連高叔叔也從座位上站起來。那一刻我完全忘記自己還在日本,腦海中菁菁微笑、神態、動作不斷的閃現,整個人像樹一樣靜默的站立,唯有思想的狂潮在記憶的海上不斷動蕩。我沒有任何理性對自己的舉動做出真實的判斷,我只覺得在那一刻,我好像完全瘋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掠奪了身體上所有的其他的感覺,只剩下心頭的熱血在那兒搏斗。
也就是從這開始,我認識了妻子,認識了一個日本女人,確切的說應該是中日混血。她叫惠子,我也習慣叫她惠子,「惠子」是一種親切,是愛。也許,中國和日本之間有一條無法跨越的溝渠,雖然,兩國有著歷史性的矛盾,但是,愛不分國界,她(他)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那怕她(他)是你的仇敵,就像莎士比亞的《Romeoandjulite》一樣,你也會甘願為他(她)去死。
後來,我把和菁菁的故事講給了妻子,並且讓她看了菁菁的照片。她的眼神里除了不可思議以外,更多的是對我的關心。慢慢的她開始向我講述她的家庭,告訴我其實她的母親也是一個中國人,並且說她的母親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後來失散了;她的父親是國會會員,現在是《東經周刊》的社長,還有她將要做電視台的少兒節目主持人了……
就這樣我們慢慢的走近,愛情也在不知不覺當中悄悄進展。是迷惑的感情歸宿,「菁菁」這個名字逐漸被「惠子」偷去。
高叔叔見到我們,總是羨慕又干著急的說自己來日本都十多年了,硬是沒人瞧得上,我還不到一年,白撿一大美女。我總是調侃的說︰「這叫命!別急!饅頭會有的,包子也會有的,日本美女是大大地有的!」
再後來的日子,高叔叔便不讓我再陪他喝酒了,他說︰「男人酒喝多了不好,會變成酒鬼的,尤其是有了女人的男人。」其實我明白高叔叔的意思,他不想讓我和他一樣,他讓我好好珍惜現在已有的東西,包括愛情。高叔叔是一個寂寞的人,他不再喜歡讓我陪著他一起寂寞,只有寂寞陪著他,和他一起寂寞。後來他喝酒再也沒有哭過,我知道他是害怕被我看到,一種男人的尊嚴被酒無形的遮掩了起來。
那一年的冬天悄悄過去了,在日本的第二年,我和惠子的關系像春天一樣有了很大的升溫,我以一個中國小伙子的身份走進了一個日本家庭。也就是那一年,我失去了高叔叔,失去了當時在日本唯一的親人。
我和妻子結婚之後,我很少再去影樓陪高叔叔,當然,有時候也會給他送幾瓶燒酒,知道他好這口,更多的是打電話問候。我知道在我離開那段的日子,高叔叔一個人頻頻喝酒,並且有了很大的哭聲。剛習慣了和我在一起調侃的高叔叔,重新回到了原始的寂寞。由于酒精中毒搶救無效——死亡。
在那個歲月里我很是自責,我總是覺得自己太過于自私,是我的自私害死了高叔叔,如果當初我多去陪陪他,也許他就不會喝那麼多酒了,也許他就不會死,更可惡的是我還送給他酒喝。
後來,我把他的影樓盤了出去,把得來的錢一分不少的匯給他離婚的妻子和孩子,因為我知道高叔叔一直深愛著他們,我想︰高叔叔在天有靈,一定會同意我這麼去做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過高叔叔的影樓,有的時候開車經過,卻是忍不住的扭頭望上一眼。
高叔叔的死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從那以後,我對人生有了另一種看法,寫作生涯也從此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