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兒,我的玉兒!」黛玉甫一進門,便見賈母在邢王二夫人及眾丫頭婆子的簇擁之下迎了出來,剛一見黛玉,便哭著叫著黛玉的名字,端的是眼淚橫流,不知道的人還只當賈母死了兒子女兒,正承受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心痛呢!而黛玉見自己的外祖母一見自己便是此等情狀,不禁蹙了雙眉,在家時她經常听賈敏說起,自己的這個外祖母是最會逢場作戲的,十句話中有九句是信不得的。
因想到此處,黛玉心中對賈母便沒有什麼親近的感覺,只是略對賈母及邢王二夫人施了一禮,便自坐在一旁椅子上,不發一語。賈母見自己的這個外孫女行動之間如此生疏,心中一窒,面上猶強笑道︰「玉兒,你既來了這府中,凡事不要外道才是,或有什麼缺的要什麼玩的,盡管跟外祖母開口,只當自己家便是了。」黛玉只道了一聲︰「黛玉省得。」
這時,雪雁見自家姑娘聲色不似往日,便已明白其中緣故,于是便笑著問道︰「老太太,我家姑娘舟車勞頓,還未曾歇過呢,不知我家姑娘的住處在哪,奴婢也好將一應行李搬過去,服侍我家姑娘歇下?」賈母听了這話,方才憶起黛玉要住的地方尚未曾命人備下,自己年紀漸大,許多事情記不周全,二太太現管著家,卻也不思量提醒她一下,念及此,不禁怒瞪了王夫人一眼,因道︰「把那寶玉從套間里搬出來,只讓玉兒住那碧紗櫥便是了。」
雪雁听了這話,不禁冷笑道︰「原來這就是榮國府的規矩,真真是讓人大開眼界的!外客將至,房舍竟尚且未曾準備,竟讓一閨閣女子住一個少爺住過的房間,這要是傳出去,榮國府還真是有臉面的!」眾人听雪雁這般直接的話,頓時都覺得臉面無光,王夫人更是憤恨地道︰「你一個小丫頭,主子說話,還有你插嘴的份!」
雪雁听了,不禁嗤笑道︰「我是姑娘的丫頭不假,卻不是你們賈府的丫頭,要喝斥還輪不到你們賈府的主子來越殂代皰,再者,我雖是丫頭,卻是漢軍正白旗人,只不知你們賈府隸屬什麼旗?」賈母听了雪雁的話,不由得心上一驚,雖說自己早知道林家是滿洲正黃旗,卻沒想到府中的一個小小丫頭也是漢軍旗人的身份。
「雪雁,不得無禮。」黛玉忽而攔住雪雁,又對賈母道︰「外祖母既未曾備下黛玉居住的房舍,那黛玉便不好打擾外祖母了,好在林家在京中亦是有房舍的,這些年也有家人在打理,住過去自是便宜的。」言畢,便要攜同雪雁春縴及王嬤嬤向賈母等眾人告辭。
「玉兒說的哪里話,外祖母怎麼會沒有備下你住的房舍呢?」賈母听見黛玉要走,忙吩咐鴛鴦道︰「快將林姑娘領到槿霞閣歇息!」開玩笑,若是黛玉走了,自己的計劃不就全泡湯了嗎?「老太太,那槿霞閣可是……」王夫人話未說完,便被賈母怒瞪了一眼,又看著眾人,道︰「還愣著做什麼?還不按我吩咐的去做?」眾丫鬟听了,忙應道︰「是。」
待黛玉等四人離開,王夫人方向賈母道︰「老太太,您這是做什麼?那槿霞閣可是只有貴客方可居住的!」賈母怒瞪了王夫人一眼,道︰「你這愚婦,懂得什麼,玉兒的身份尊貴,非比常人,討好了她,將來元春那邊才會好過一些,這府中的榮華富貴方能長久。那天桃紅姑姑來,你也在場,她話里話外的意思,難道你還听不懂嗎?」接著又道︰「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存心薄待玉兒的緣故,不然豈會弄得如此下不來台,不得已只得讓玉兒去住槿霞閣的?」賈母說到這里便有氣,槿霞閣是榮國府最好的一所宅院,其中所用器具大多為賈家祖上立功御賜所得,平時只有王公大臣來了才招待在槿霞閣歇息。
王夫人听了,吶吶不敢回言,心中卻是氣怒不已。
而雪雁春縴在侍候黛玉歇息,便各自干各自的活兒去了。不多時,鴛鴦便領著一干丫頭婆子來了槿霞閣,向雪雁春縴道︰「這時老太太命我送來的侍候林姑娘的丫頭婆子。」接著又指著一個身著紫衣,眉目如畫,看似敦厚溫婉的丫鬟,道︰「這是老太太跟前的丫鬟鸚哥,特奉老太太之命來貼身侍候姑娘的。」
春縴听了不禁微怒道︰「不知道老太太這是什麼意思?可是認為我們沒資格做姑娘跟前的大丫鬟?」鴛鴦見春縴發怒,忙笑道︰「沒這回事。只是林姑娘初來乍到,老太太難免擔心林姑娘不知道這府中的規矩,鬧了笑話。」雪雁听了,不由得冷笑道︰「鴛鴦姐姐這話說的,難道我們姑娘是不知禮的人?雖說客隨主便,但也有賓至如歸之說,老太太才也讓我們姑娘將這里當自己的家,一切皆隨自己的心意。如今卻又巴巴地送丫鬟來指點姑娘這府中的規矩做什麼?若果然有奴才敢嚼我家姑娘的舌頭,那也是貴府的奴才沒有規矩,卻不是我們姑娘不識禮!」
鴛鴦沒想到雪雁春縴看上去弱質縴縴,又比自己小上幾歲,卻是如此厲害,不覺一愣,當時便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這時,王嬤嬤走了出來,見此情景,便道︰「雪雁春縴在這嚷什麼呢!姑娘才歇下,不要驚擾了姑娘才是!」雪雁听了王嬤嬤的話,便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王嬤嬤。王嬤嬤笑道︰「這們這兩個丫頭啊,」又笑向鴛鴦道︰「鴛鴦姑娘別生氣,這兩個丫頭一踫到我家姑娘的事就會一萬分個仔細,唯恐我家姑娘受了委屈!」王嬤嬤畢竟是老一輩的人,她知道黛玉來榮府是有事的,在事情完之前還不可跟榮府徹底地撕破臉,因此才在里頭听了雪雁春縴叫嚷的聲音就立刻出來打圓場,以免事情鬧僵。
鴛鴦听了王嬤嬤的話,心中剛才的羞惱頓時消失殆盡,忙笑道︰「媽媽說哪里的話,雪雁妹妹和春縴妹妹也是護主心切,鴛鴦曉得的。」又有些為難地道︰「只是鸚哥的事……」老太太可是交待了一定要讓鸚哥貼身侍候林姑娘的,她雖不清楚其中緣由,但也知道定是有一定的道理在里面的。
王嬤嬤笑道︰「既是老太太給的人,想來是好的,我便替我家姑娘做主收下了,請鴛鴦姑娘回去替我家姑娘謝謝老太太!」鴛鴦听了,頓時放下了心,道︰「如此多謝媽媽了,鴛鴦告辭。」
待鴛鴦走後,王嬤嬤便對鸚哥道︰「鸚哥姑娘且自去收拾一番,我且與春縴雪雁說兩句話!」鸚哥笑道︰「媽媽自便,鸚哥去了。」言畢,便自拿著自己的包裹離開了。
見鸚哥離開,雪雁便向王嬤嬤抱怨道︰「娘,為何要讓她留下,這不是在姑娘身邊安插下一個內奸麼?」王嬤嬤道︰「你當我不知道老太太讓她來的目的麼?只是你得多想想,姑娘來這府上是有事情要做的,在完之前且不能跟這府上的撕破臉皮,我們才來的時候鋒芒太露了,姑娘將來做事難免縛手縛腳。老太太給姑娘送來一個丫鬟自然是有那個意思,但是如果我們拒絕了,老太太難免心中不愉快,也越發地想從姑娘這里撈好處,倒不如留下,也好借機收服了她,讓她為我們所用!」
春縴听了,細細地想了想,深覺有理,都道︰「媽媽說的有理,原是我們莽撞了。」
黛玉歇息起來的時候日已偏西,便叫雪雁打水來給她淨面,卻是鸚哥應了聲,打了水來。黛玉見了鸚哥,便問道︰「你是誰?如何卻在我房里?」鸚哥笑道︰「奴婢鸚哥,是老太太命奴婢來侍候姑娘的。」黛玉一听,便明白賈母此舉的用意,又知定然是王嬤嬤做主留下她的,因為依照雪雁或是春縴的脾氣,只怕多是冷言拒絕。當然她也明白王嬤嬤留下鸚哥的目的,心下深以為然。
淨完了面,黛玉便對鸚哥道︰「姐姐的名字不好,乍一听還以為是叫我那廊上鸚哥呢,不如我替姐姐改個名字可好?」鸚哥笑道︰「我這名字往常常被姐妹們拿來取笑,若得姑娘賜名,自是求之不得。」黛玉想了想,笑道︰「滿眼韶華,東風慣是吹紅去。幾番煙霧,只有花難護。夢里相思,故國王孫路,春無主!杜鵑啼處,淚染胭脂雨。姐姐一身紫衣,眉目如畫,宛若春日杜鵑,不若就叫紫鵑罷。」
鸚哥听了,嘴里念了兩遍,笑道︰「這名字真好,從此後我就叫紫鵑了。」接著又問道︰「姑娘可是要出去走走?」黛玉笑道︰「你還真是善解人意,我正是想去外祖母那里呢。」這時,見春縴和雪雁過來,便笑道︰「春縴,雪雁,我去外祖母那里一趟,你們且讓人把這屋子灑掃一下。」雪雁問道︰「可要雪雁陪姑娘一塊去?」黛玉道︰「不必了,由紫鵑陪我去就行了。畢竟只有你們知道我的喜好。」
雪雁答應了一聲,笑道︰「是,雪雁保證姑娘回來後必定是萬分滿意,住得舒舒服服的。」黛玉听了,笑了一聲,便和紫鵑一塊兒往賈母所住的上房去了。
到了賈母那里,黛玉只見除了初來時所見的邢王二位舅母之外,還有兩個年輕美婦及幾位頗有姿色的姑娘,和一個胸前掛有一方美玉的年輕公子在賈母跟前。賈母見紫鵑陪著黛玉進來,點了點頭,問道︰「玉兒,我讓這鸚哥侍候你,可還滿意?」黛玉笑道︰「外祖母給的人自是不會差的,不過玉兒已經自作主張將鸚哥的名字改作紫鵑了。」賈母笑道︰「我既把人給了你,自然就隨便你了,卻是不用跟我說的。」
接著又對黛玉道︰「你還沒見過你的兩位嫂嫂和眾姐妹罷。」黛玉笑道︰「玉兒早先兒就看見了,只不知是哪位?」賈母听了,便笑著一一指給黛玉,道︰「這是珠大嫂子。這是你璉二嫂子。這是二姐姐迎春。這是你三妹妹探春。這是你四妹妹惜春。」黛玉一一見過了。
這時,卻見那年輕公子向賈母撒嬌道︰「老祖宗,你怎麼不向妹妹介紹我呢?」賈母不由得笑道︰「可不是我老糊涂了,」又笑向黛玉道︰「這是你寶二哥哥寶玉,家里的混世魔王就是他了。」黛玉見那寶玉身著紅衣,一雙桃花眼,面若秋月,色若春花,身為男子卻有著女子的柔媚,顯然是在閨閣之中長大的,心中甚是不喜,臉上卻絲毫不露,只向那賈寶玉行了一禮。
那寶玉見黛玉較家中姐妹尤為出色,仿似世外仙姝飄然出塵,原本就喜愛女孩兒的他心中越發添了好感,便圍著黛玉問長問短。寶玉因問道︰「妹妹可曾讀過書?」黛玉道︰「只讀了《四書》。」寶玉因又問黛玉名字,黛玉答了,寶玉不知是哪個「黛」字,黛玉只道︰「山青若黛之黛。」寶玉又問黛玉表字。黛玉道︰「顰卿。」寶玉听了不由得贊道︰「姑父果然是不俗的,妹妹的表字果真是與眾不同,把妹妹的氣韻都給烘托出來了。」
探春听了,不禁笑道︰「二哥哥,你又知道什麼了?」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曾記載道︰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妹妹閨名黛玉,又眉尖若蹙,取這個表字卻是再美不過了。」探春听了,不禁笑道︰「我怎麼沒見過?定是二哥哥你的杜撰。」寶玉道︰「自漢唐以來,杜撰的卻也太多了,不過我卻是再不杜撰的。」
黛玉听了,卻並不置一詞,不過她的表字卻不是林如海取的,而是康熙在她周歲時為她取的,不過聰明如黛玉,自不會將此說出來給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正在這時,忽听寶玉問黛玉道︰「不知妹妹有玉沒有?」黛玉早听母親說起過寶玉是餃玉而生的,故名寶玉,又知他素有痴病,故而笑道︰「我卻有很多玉的,光是玉鐲子就不知有多少。不知二哥哥問我這個做什麼?」寶玉正要回答,卻听賈母道︰「好了,也該傳膳了。」
寶玉這時方不再說了,忽而卻又纏著賈母問道︰「妹妹可是與我一道住在碧紗櫥里的?」賈母听了,不覺一愣,卻只得道︰「不是,你林妹妹是住在槿霞閣的。」寶玉听了,不由得鬧道︰「為何卻不是與我住一起的?」賈母正欲開口安慰,卻見黛玉的臉色倏忽冰冷了下來,心知黛玉生氣了,只得道︰「你與你妹妹都是十來歲的人的,哪里就能夠像小孩子一般住在一起的,豈不讓人笑話!」
寶玉正欲再鬧,卻忽然看見黛玉臉色不豫,便問道︰「妹妹這是怎麼了?」黛玉冷冷地道︰「我卻不知寶二哥哥竟是如此荒唐的,竟欲與我一閨閣女子同室而臥,傳出去自是對寶二哥哥不會有任何影響,我卻是會讓人的唾沫淹得死無葬身之地的!」言畢,便不再理寶玉。
寶玉見黛玉生氣,心下不覺訕訕的,只得郁郁不樂地跟著賈母去用膳,卻不敢再提一句要跟黛玉同室而居,生怕再惹黛玉生氣,從此便不理他了。
用罷了晚膳,賈母見寶玉不高興,心知是為黛玉之故,卻也不肯舍下臉來為寶玉去說黛玉,因為她白天亦听賈璉說了,黛玉的婚事是要康熙做主的,十之**便是未來的皇子福晉。賈母心下雖甚覺可惜,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想著趁著黛玉在賈家的時候,好好地對待了黛玉,將來好讓黛玉拉扯賈家一把。想了想,賈母于是便把自己身邊的一個大丫鬟蕊珠給了寶玉使喚。
那蕊珠論姿色雖遠遠比不上雪雁這種江南女子的清麗柔婉,春縴這種滿蒙女子的高貴奔放,在賈府之中亦只算中上等,但卻難得的是性格和順,因此賈母才會把蕊珠給了寶玉,因為賈母料定寶玉是極喜歡的。果然,寶玉見了蕊珠,很快便把黛玉的事情給忘記了。
那蕊珠卻有一個痴病,在侍候賈母時,心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侍候寶玉,心中卻又只有一個寶玉了。蕊珠見寶玉對自己極好,心中自是有了想法,于是便自來到了槿霞閣見黛玉。
黛玉白天在賈母身邊原是見過蕊珠的,于是便問蕊珠來意。蕊珠笑道︰「原無甚事,只是為了才晚膳前的事,寶二爺從來都是這樣的,還望姑娘不要放到心里去。」黛玉听了,心中揣度,知道蕊珠對寶玉定是有私情的,見寶玉對自己如此,來這里試探自己來了。于是笑道︰「這說哪的話?兄妹間若是為了這點子事便往心里去,那我早也就氣死了。只是二哥哥這麼大的人了,再不能如此荒唐行事的。不過我到底是外戚,許多事自不是我能開口的。」
蕊珠听了黛玉這話,心中不覺得納悶,難道林姑娘對寶二爺無意?心下想想又覺得不可能,往日哪個姑娘見了寶二爺不都有好感的,便是老太太的佷孫女湘雲姑娘那般豪氣如男子的人都喜歡寶二爺的。蕊珠本待還要試試黛玉,卻見黛玉已然面露倦色,便也不好多加打擾,只得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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