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太今天一大早起來就有點怪怪的感覺。她左思右想想不通，這是什麼緣故呢？
一般來說，人都有情緒周期。這是生理因素使然。然白老太不同，她的情緒周期實乃政治因素使然。
白老太八十多歲了，但是看不出。用當地話說，老太還健少得很。走在路上，田里頭撐著鋤頭望呆的人們要是不熟悉她的，還真不知道這個步幅雖小，步速卻不慢的小腳老太婆究竟是六十多，還是七十多，就是想不到她已是八十有余了。
老人健少，當然是好事而不是壞事。但是白老太曾經悄悄對人說︰「我情願雙腿不能走路。」原來，上頭規定，地、富、反、壞、右分子，必須每個月到大隊部匯報思想、听訓話。白老太每次一邊低著頭听訓，一邊很不服氣地想︰這麼大聲地訓斥你的老長輩，實在是沒有規矩。但是，只能在心里想，面上卻是大氣也不敢出。于是，每個月的十五號前後，白老太心里都會皺巴巴的，幾天不熨貼。
白老太朝牆上的日歷望了一眼又一眼，心想，奇怪，沒錯呀，才八號。不可能提前一星期就腸子打結的呀。
一天不得勁。
天快暗時，白老太覺得今天不會有什麼事發生了，她自言自語︰「莫名其妙，白白不自在了一天。可能是老頭子說的什麼秋風秋雨的緣故吧。」算是對自己一天的心情作了一個總結。
蘆花雞自覺地進窩了，老黃貓已經在裝模作樣地巡視它的領地，白老太收拾好，準備進房去睡覺。這時，門被敲響了。
白玫擂響木門，亮開嗓門︰「女乃女乃！女乃女乃！開門！」門內寂靜。
喊門聲在夜色中的小小的村子里顯得格外突兀。村子西邊的那家人家听到聲音，出來一個不太年輕的瘦小男人。他過來，見是白家父女，說︰「是白哥啊，老伯娘大概睡著了，我今天晚飯前還看到她在收衣服的。」
謝過芳鄰，繼續喊門。
「爸爸，女乃女乃是不是耳朵不太靈了呀？」白玫擔心地說。從大隊辦公室出來，她就崴了腳，這一路，就好比是長征路，走得苦極了。她又累又餓，恨不得馬上進到屋里，吃飽，躺下。
「別急，女乃女乃的耳朵好得很，她可能睡得太熟了。」
「睡著了也該被我們敲醒了呀。」
「這倒也是，再喊響一點，我來，阿娘，阿娘！」
其實，白老太就和他們一門之隔。早在听到第三聲門響，老人就已站在門後邊了。她先是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听有人喊女乃女乃，再有人喊阿娘，那當然是兒子和孫女。但是，他們怎麼會這麼晚了才來呀，發生了什麼事嗎？不久前兒子送錢來過，怎麼又來？還帶著孫女？
文化革命一開始，白老太被趕到小屋，她就不讓兒子兒媳帶孫女們來鄉下了。她對兒子說︰「我不能讓我的孫女住拔月兌門閂就哭的房子，不吉利。」
「阿娘，那是迷信的說法。門前種竹不好，是因為擋了陽光，而不是什麼不吉利。」
「什麼迷信！‘開門見竹，拔月兌門閂就哭’是老輩傳下來的說法，你不信，我信。不要帶她們來。」
「你不想玫玫蘭蘭嗎？」
「想。」
白老太想到一天來怪怪的感覺，越發害怕，害怕什麼？她也不知道。手哆嗦得開不了門，嗓子也堵得出不了聲。
白老太覺得自己早已是黃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所以，她不怕死，也不怕活，再不自在的事，也只是心里不爽而已，活到這份上，她已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但是，牽涉到兒孫，她就提心吊膽，顧慮重重，生怕他們遇到什麼不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