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前世約了你 流浪者手記(二)

作者 ︰ 黃成松

我背著我在西安時流浪歌手贈送的三根弦的吉他,北上蘭州,流連數日後,來到了江南。吉他只是帶在身上,是不彈的,用流浪歌手的話說,帶一把吉他在身上,可以讓人們一眼看出你的身份,那樣要方便得多。我擔心會有附庸風雅之徒會在某些場合要求來一曲那怎麼辦,他說,放心,現在的人對音樂都不再敏感,崔健們的時代已經過去,吉他崇拜不會再上演,即使有人叫你彈奏,肯定也是小孩子。我終于答應帶走這把三根弦的破吉他。

江南的第一站是南京。我要看看秦淮河去。在中國的歷史上,秦淮河差不多是江南的代稱了,來到江南,來到虎踞龍盤的南京,便會讓人想起秦淮河的六朝金粉,玉宇樓台。在朱自清和俞平伯兩位老先生的筆下,江南是令人神往的,秦淮河更是江南的傳家寶,古典而優雅,令人魂牽夢繞。

白天游了夫子廟,去了瞻園。對太平天國比較有興趣,有意在傳說中的東王府邸多呆會,但我是不喜歡楊秀清的,對太平軍也沒有好感,在我眼里,這是一群鼠目寸光之徒。江山沒有坐穩,就搞內部斗爭,結果天京事變,楊秀清被殺,韋昌輝被處死,石達開受猜疑,出走西南,大渡河畔,被清廷一網打盡,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卻在富貴後明爭暗斗,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掉,悲哉,太平天國。這也難怪,岌岌可危的清王朝,能夠在半壁江山淪陷後還能起死回生,扳回敗局。

當然會選擇去夜游秦淮。秦淮河在八十年代修整過,河面依舊寬闊,水也還很清,只是兩岸多了些現代的元素,光怪陸離的閃光燈,大紅大綠的霓虹燈,把那種「煙籠寒水月籠沙」的美好景致破壞得慘不忍睹。岸邊除了畫舫,還有木船。一個人出行,坐畫舫是沒有意思的,三二十人擠在一起,絕對掃興得很。不如租個木船,听著嘩嘩嘩的水漿聲,自己去歷史深處找尋秦淮的美。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這是古秦淮的景,清麗月兌俗的美,可惜今天看不到了。那烏衣巷,如今是專賣場,你想去體會那「烏衣巷里夕陽斜」的詩意,終不可得。

乘船的大嬸說她從秦淮河從新開發成旅游區到現在,春夏秋冬,在這條歷史的河流上蕩來蕩去,也是20余年。她知道「秦淮八艷」的故事,還告訴我媚香樓該怎麼走,但她不知道《板橋雜記》,倒是知道《桃花扇》的,但不認識孔尚任。我推測大嬸可能沒有讀過多少書,但能夠懂得這些,很不錯了。

到了桃葉渡,大嬸問要不要去看看,她說,幾乎每一個游人走到這里,都會停船上去看看的。上岸去。桃葉渡與揚州瘦西湖的二十四橋和杭州西湖的斷橋,都有著浪漫傳說。

桃葉渡是關于書法家王獻之的。王獻之有一愛妾叫「桃葉」,常常往來于秦淮兩岸,我們的大書法家不放心,經常來渡口接送。王獻之是典型的風流才子,他的嘴是不安分的,他在渡口目送桃葉遠去或者迎接桃葉歸來,總要唱一支歌︰

桃葉復桃葉,桃樹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櫓。風波料無常,沒命江南渡。

這歌詞完全是自然心聲的流露,想必我們的書法家是唱得深情款款的,小桃葉听了,臉蛋肯定是更比桃花紅了,腳步肯定也是更加輕盈了。

桃葉渡還有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南浦。「南浦」是中國史上一顆明珠,作為離別的象征,作為一個詩歌意象,古往今來,牽動了不少詩人的心。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是秦淮河走出的詩歌巨匠,他的《南浦別》寫的就是桃葉渡。

南浦淒淒別,西風裊裊秋。

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如果沒有對秦淮的眷念,沒有對愛人的那份牽掛,詩人絕對是也不出這樣干淨深情的句子的。宋人也有詩寫南浦,如曾極的《桃葉渡》︰

裙腰芳草拒長堤,南浦年年怨離別。

水送橫波山斂翠,一如桃葉渡江時。

這詩也是寫離別,也懷思古之幽情,在這樣的夜晚,默默在心底念叨,別有一番風味。

夜游秦淮的那晚,最可喜的是天上居然有月亮,秦淮河的月大概是唯一沒有被現代化的了。朱自清先生對秦淮河的水和月有一段精彩的描寫,曾在《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里這樣寫秦淮河的水︰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麼?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楮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沿路听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于這歌聲里了。」

在朱自清先生的筆下,秦淮河的水是六朝金粉所凝結,有紙醉金迷的意境,也許那時候秦淮古風尚存,先生還能感受到前朝勝跡,我卻是什麼都沒有感受到的了。倒是先生筆下的秦淮月,還真有那種感覺。

「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雲,亮得現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雲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並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寫秦淮的月,朱自清先生是我目前看到的寫的最好的人了,堪稱獨步。可惜十里秦淮,游人無數,畫舫往往來來,我卻是找不到一個人來跟我談詩論文,共尋秦淮古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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