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06

作者 ︰ 潘小純

她在坡上朝湖面遠望,並且還在一步步橫著身體緩慢向我靠攏。她說︰「這兒的船,你能對付得了嗎?我上次跟人上過這種船,幾個人幾只手,簡直亂了套。最後只好停下手,不劃槳,大家分坐船上幾角,讓船自己漂過幾條港汊,然後我們才從一處長著密集水生植物的淺灘上了岸,上岸後,我們走呀走,從上午九點,一直到中午,才走到大棗樹下面,」

「你們那天的湖上大概是在刮大風,我同這兒的湖風斗過,關鍵的關鍵,是要讓船跟在風尾,跟著風去劃船,跟著風劃,」

有一群人正在岸邊嘰嘰喳喳高聲說話。「圍觀什麼呢?」我說。一個瘸子把自己的手兒搭在一棵棗樹上,看情景,他也極不願意老這樣將手在樹上搭著。我怕在此耽擱時間太多,便有意往有茶喝的那個廳子走去,走了幾步,回頭向圍觀的人說︰「我知道不容易。」有人跑來說︰「你也這樣覺得?憑空無故的,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兒呢。」瘸子已站在大家身後,他亮開衣襟,在他衣服里面,有火辣辣剛做完運動的身體,身體上的熱氣正向我飄過來,「我剛從研究所里拿來的,就在昨天,內行人都知道,這是可以辦到的,」他說(在場的人中,有人對瘸子所講的昨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好像已了然于心了),「糖漿的藥性確實厲害,可這兒幾棵棗樹,它們的木質也過于堅硬了,要弄斷它們,需花費很長時間才能做到。」

服務員只允許在茶桌上放一個煙灰缸。桌子上被潮抹布擦過而留下的濕水跡一直通到我面前。「那液體又酸又臭,」我目光頓了頓,說,「瘸子也真有讓人感到耐人尋味的地方,弄了這麼一個東西出來騙人。」

「噢,瘸子。」我把送來的茶水往桌子中間一推,說。

「他說他帶來了一瓶藥液,是科研新產品。他說把藥液灑在一塊布上,再用布圍住樹枝一圈,不過片刻,取下布條,被裹在布里面的那段樹枝,用手一踫,便會斷,而且折斷處表面會像被刀削過一樣平整。」

「樹枝斷了沒有?」

「沒斷呵。沒斷。所以有人要跟瘸子不停爭論。」

「就是麼,」我取了一把烏黑的茶壺,從過道中回來,「根本沒有的事。什麼藥,斷樹藥?听說還是很甜的糖漿呢,只能引螞蟻爬到樹上去。」

「會不會是讓螞蟻來咬那樹?我聞到那股氣味,又酸又臭。」

「螞蟻可能沒有嗅覺,」我說,「但是也說不準。」

「想想他說的,也有一些道理。藥瓶上的說明跟他所言一模一樣,很吻合,不是他杜撰出來的。」服務員拿茶碟的手一上一下擺動,碟子里的水珠落在桌上的水跡內,水珠在水跡表面點點滴滴發出光亮。「要錯就錯在研究所。」服務員最後說。

「錯在研究所?」我沒想通這話有什麼道理。「錯在哪個研究所?要是研究所也沒錯,要是從所長到所里其他工作人員,包括看門的,包括接電話的送報紙信件的都沒錯呢?」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還是錯在瘸子身上,錯在他的使用方法上。但在藥瓶上的藥液使用說明中,倒是沒寫明白,這藥應該怎樣去鋸斷一棵樹。」

「像此類文字,從滅鼠藥到滅蚊藥,無一例外,都應該寫明使用方法。我是沒見到那瓶子。」我覺得自己心情有些急躁。在茶廳外面有間關著山羊的牲畜棚,在它北面的低坡下,有一只搖搖晃晃的木架,木架上掛著幾只小鈴,在木架子下的地面上,木架的倒影和鈴的投影彼此重疊,混合在一起。

「有人就是喜歡這樣。」

「有的人則喜歡隨波逐流,任人擺布。」

「在這個問題上,不能太小看別人了,」我顯然不光是針對剛才那句話而言,「太小看了,接下來麻煩就會落到自己身上。」

「我不是今天才這麼說的,」我說著,拎起了她留下的背包,(背包帶子從桌子後面向上露出大半截,形成一個圓,它似乎在等我挺直手臂,往它里面鑽),「到現在,我覺得你們好像還是第一次听到這類話似的。」

「老是說我第一次听見……總之,不能讓麻煩落到每個人頭上。」

「問題是,你怕了,你開始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了……怎麼說你都行。嘿,這事就是不好對付,是吧?」

我抬起頭來,看見瘸子正站在我對面。大家見我不言語,回頭一看才知道,他們各自身後都來了許多陌生人。瘸子拍拍自己肩頭,說︰「斷了。」

「斷了,那棵棗樹?」在場所有人听了,渾身都不禁為之一動。桌上一只茶碟也被人掀翻過來,茶碟壓在了我手上。我對瘸子急速瞟了一眼,正了正自己的坐姿,(還嫌不夠),于是說︰「你肯定敷了幾次藥水,起碼有四、五次之多,肯定。」

瘸子拉開椅子,自己入座,他面含笑顏,向大家擺手,「確實有許多次,現在看來,要把布條全部侵入藥液里才成。光在布上灑一點是不行的,藥力不夠。」他稍稍傾斜身子,問旁邊的人︰「是七次,還是八次?」

「口太渴了,口干舌燥,再加上那股酸臭味,」

她自從進了茶廳,站在別人背後,到現在還沒踫過一口茶水。

「其它的道理我不講,」她忽然說,「像這樣干法,還不如用鋸子鋸來得省事。一遍又一遍往樹枝上抹藥,往布條上抹藥,裹上布後,還需等上一段時間,不行的話,再抹,再等,就手指般粗細的木條兒,我空手折,也能折斷。」

「但像我這樣干,木頭的切面是平整光滑的,」瘸子得意地說,「這是一種工藝。」

「光有工藝有什麼用?」

瘸子听了這話,再次得意起來,他在兩邊旁人坐的椅子背上搭上自己兩只手臂,手指翹起,做成兩個「八」字,

「有什麼用?今後經過不斷改進,長期模索,听所里研究人員講,藥液使用的預期效果將會是……」

「將是這樣︰將藥水大面積噴灑在森林里的樹葉上,設定的時間一到,稍有風吹草動,踫過藥液的樹葉會片片飄落;將藥水噴上樹干,片刻過後,那些樹木被伐木工人輕輕一推,就會倒下。這無疑是伐木史上一次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技術革新。到目前為止,只是藥水氣味難聞這個問題沒法解決,太難受了,將來的施工人員受不了的,可能就是藥水的酸臭味。」

「我還是這句話,你有什麼道理?我看你一點機會都沒有。」

她扭過腦袋︰

「還是從研究所里出來的產品呢,」

「你知道這個研究所是屬于哪個部門領導的?從各個大學抽調研究人員……」

「還有資深教授,」她補充說,「資深教授,快要退休的教授,名氣大,頭發白,」

「這些條件都具備,」

「這樣說,那些老教授肯定都是好樣的。」

她不顧喝茶應注意的文靜規矩,跑到我與瘸子中間,說︰

「就算有這麼回事,在若干年努力之後,這藥能幫人們鋸樹了,但它的名稱應被叫做‘鋸樹液’,或者叫‘液鋸’,跟鋼鋸、鐵鋸一樣叫法,怎麼你們現在管它叫‘藥水’呢?」

「這個疏忽了。」我沒朝瘸子看,但話卻是幫他說的。

「它有速度,在腐蝕樹木方面。所謂的‘腐蝕’在這里,就是指在施藥後出現的一種物理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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