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腦房隔壁一間房間里,我同醫生一起,一勺子一勺子往油箱里加油料。醫生說他想歇歇。我拿著勺子端了個瓷鍋來到醫生身旁,幫著把油跡揩盡,丟了勺子,把醫生馱到床上,等他感覺滿意後,才把燈熄滅掉,輕輕走出房間,把房門帶上。但門仍留著一條細隙,好讓醫生在房內稍有動靜,我便能有所察覺。我重新在電腦房坐定,一邊整理村莊廢墟的一些記錄材料,一邊照著同他們策劃好的方案,在一條有一定走向的線路上再次確定通向廢墟的公路位置。水管在路基下面相互盤繞著向前延伸,可它們到底該是哪些堅硬細長的條狀物體呢?(從我對它們的認識理念上來看,它們應該是一批透明的物體,)(是迄今為止可以讓我有所感動的一批物質,)(為啃食它們閃亮的外表所花去的時間,使我有一種滿足感,)(我現在心安理得,而且能把握要領,)不要這麼說啦,我還沒記住它們各自不同的產地呢,我只是照著預先設想的方案,努力認清事物的本質,認識清楚什麼是它們的個體本性而已(應該只是一面之辭),
「你過來一下。」醫生在房里叫我。
「剛躺下,又找我。」我從房內把門關上,站到他床前。
「你剛才什麼時候離開我的?」
「你不要說話,靜靜躺著不好嗎?沒事也使喚人。」
醫生等我幫他把身子翻轉妥貼,腦袋便從被窩中鑽出來。
「把有用的講給我听。」
「路面還是路基?」我問。
「不管是什麼,講講啦。」
「你還是讓我對你說路面嘍。」
「說說發電的燃料。」
「大黑夜的,哪來的燃料?」
「電的燃料,被裝在了箱子里。」
「裝在箱子里?就那只油料箱,您老行呵。」
醫生在我的注視下,翻了個身,並竭力做出苦思冥想的樣子來。他臉朝里面對我說︰
「一勺子一勺子裝油,哪能呢。」接著他又胡說了幾句話。
「裝油入箱的活兒本來是由那些警衛做的,當時他們每天都干這活兒。下班時那些人渾身一股油味。」
「像我就做過警衛,歷時一年有余。」
「裝油入箱子,快,你在等誰呢?」
我順著醫生微動的背影,身體盡量跟著做一些上下蠕動的假動作,
「就現在裝?」我再次把門關緊,一滑嘴,說。
「你也別這樣套我了,我現在癱瘓在床,諸事都只好听之任之,再也沒機會來管理你們了。」醫生蓋著的被面像波浪似的一陣顫抖,只要醫生對我說的話有反感,對我的所作所為有意見,我想我應該稍稍做些退讓,起碼應做出以下一些選擇︰
「我離開你一會兒。」(我說。)
「听見你在叫我(听見了嗎?听見了,沒有人說沒听見),」
「起碼不要讓醫生內心的震顫和不安影響我對他的現狀的判斷,」
「對于結構的重建問題,我總適應不了,我認為它常常在困擾著我們,」
「他跟我相隔只有一張床位,但有時他人卻倒在了那兒,在那種時候,有誰還會想到他的職業是醫生?他背後一側抵住床腳,一雙手還使勁一捏一捏的,」
「不動他腦後那部份,可能不會產生大的惡果,這種做法實實在在是一項很好的預防措施,四位醫生一起摁住醫生,由我在後面推車,護士在前面引路,」
「她把醫院樓房過道中的一扇扇玻璃門盡數打開,護士引路的方式會讓人對醫務工作本身有比較透徹的領悟,」
「措施之一,是四位醫生摁住他的身體,我推手術車,護士在前面開道,最後讓他躺在這兒的床上。」
我把醫生扶上床,把散落在地面上的幾件衣服揀起,「你發現沒有,平時的用藥基本上還是按照舊日我定下的配方來做的,」
「那是自然。」我說,態度之中充滿了對他的崇敬之情。
「一個配方一套數據,我現在對此是越來越清楚了,大家都在咬緊牙根,」(我說,)
「是要把牙根咬咬緊。」(醫生很單純,像自然界中低等物質的簡單構造)。
「我只是怕這兒沒人來常住,除了你醫生,誰還能這樣照顧我,終年躺在這兒與我作伴?當汽車停在出醫院大門後的第一條街的岔道口,司機問我往哪兒拐時,就在那會兒,你是否注意到,我就曾幾次三番從汽車前座上返身望你?我當時心里好著急呀。等到決定你出院後的居住之所是在這兒了,我才高興得不得了。」
「你對我的感情倒可以算得上是十分真切的。」他抓住床頭拒一角,說。
他說︰
「你算是比較听話,能同情人的。」
「一頭北極熊。」我乘他說話的時候,暗自嘀咕。
「你是比較懂得同情人的。」
「是這樣,但可能還有另外的方面。」我說。
「另外一個方面。」
「你剛才說我是什麼?」
我一下子比剛才清醒了不少,「我說你做事老練得像過冬時在荒地上覓食的一群麻雀。」我的手和部份身體在他床前的狹窄空間內,正非常有傾向性地在向某一邊滑過去。「而我在你床前恐怕只配做一只笨重的北極熊。」
「說我是一只小麻雀不好嗎?為什麼要把我看成是一群饑不擇食的老麻雀呢?」
「退一步講,我這頭北極熊也可以在冬天出來覓食。」
「這兒是它的冬天?」
「這是我的想像。」
「不顧實際情況。」
「打針的時間到了沒有?」
「每天注射,藥量一定要控制得當。」
「我說,到時讓你離開我一些時候,你能不能找到新的伙伴?」
「那人必須知道我的情況,我倆的個人條件應該差不多。」
醫生用被子抹了抹嘴唇,腦袋可能是怕冷,往被子里縮著。看來一切問題都不會太大,養病的人呆在這兒,玩電腦的人呆在他旁邊一間房子里,在配套的建築物里面住著兩個能互幫互助的人,
「沒的多的。」
醫生改變口吻說︰
「立刻把他找來,你要換人,現在就可以著手處理了。」
「我在這方面一定蠢得很,和你突然說到了這個問題。」
醫生眨巴著細縫眼楮,
「你的預計向來都是十分準確的。」
「你不用替我們今後怎樣相處費心思,留你在這兒……」
「讓人心酸,」
「你如果不當心的話,舊病會再次復發。」
「癱瘓在床不已經是很苦惱的一種疾病了嗎?」
作者題外話︰網友支持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