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70

作者 ︰ 潘小純

隔壁那條夾弄一共只有二、三十米長,這時在夾弄里擠了五個身穿黃馬夾的清潔工人,她們正在清掃地面,一個清潔工從夾弄上首往下掃,其余四人把垃圾集中起來掃入畚箕里。跨過夾弄,有幢大樓正干巴巴皺巴巴佇立在街對面。在樓的正面,在一扇扇窗戶中間,住客們正在將隔夜洗出來的衣服晾曬出來,在有的窗內還有人影晃動,但房間里面的其它擺設處于暗光中,讓人難辨它們的模樣。在樓底有一排車庫,庫房門被打開的那幾間車庫,因汽車都已經開出去,不在了,里面顯得空蕩蕩的,房內修車子用的地面凹槽像是在那兒等著某具棺材移入,凹槽對著房頂張開陰森恐怖的大口。前些日子,這兒快要下雪了,可從大樓外表上絲毫找不到落雪的陰冷跡象,大樓干枯的外部形象在後來的漫天大雪中,仍然給人以十分突出的印象,它冒冒失失就把連成一體的空間給割裂開來,人們伸手撫模大樓,雖然模不著什麼特別的東西,但往回收縮手指時,卻能明確感到在大樓四周空間中,存在著某種微妙的可用于衡量物體深淺和框定物體身材的尺寸與界線,(能夠被抽縮回來的手,才是真正獲得了自由的手)。樓的整個外沿,我想就物體的本意而言,是不願意被路人撫模來撫模去的,人們態度越殷勤,越不容易被樓接受,除了它自己……已經害怕成這樣了,風格拘謹,到那時(就算挨到下雪天吧)(干燥的和潮濕的雪花一片片落下,干燥的大樓在風雪中挺直身軀,它在受潮時,水汪汪的形象有點像水腫病人,其實我們都不明白在樓里的情況究竟有了什麼變化)我會同意的,所有對大樓的見解都不應該在這兒分庭抗禮,分成兩派,外面的氣候同這兒(到了忘記什麼是樓什麼不是樓的時候,我同所有人一樣,我們的想*變得一致的)的市區氣候在這座建築物周圍應當是相互調和並行不悖的,這一點我懂,它們也必須懂,人與磚塊接近,他們相互接受對方,其實這事跟人們的社會經歷、學歷、道德、成就等各類因素沒有任何關系,你不來這兒,用不著每天去想在樓前的樹上結的是什麼果實,樓上樓下關著哪些市民,這麼一來,還會有誰能與它們發生關系?整個一幢樓只是供人辦事或消遣的公寓式建築物,根本不能與我們的大院子多比什麼的,比如現在,雪下了半天,掃雪隊伍在大街小巷中,正從頭至尾慢慢蠕動,我同意,今天的氣候成色很正,(只有歡樂,沒有悲傷),可供人們掃雪的地域十分寬廣,雪堆里的水分充足,人的思想老實巴交,我同意,一切事物都符合標準,我坐在(腦子)……中,八小時工作制應該得到維護,工程師說︰「假的,」他對我有點吃不透,抖抖自己一條袖管,像是已經掩飾過了,「而且一點休息時間都不會多給你的。」

我說︰「連續二十四個小時上班,睡在店里,一個夜晚,兩頭夾著兩個半天的白天工作日,這有點像當年在大學里一邊燒鍋爐,一邊寫小說的福克納先生(從晚上六點上班,到明晨八點收工)。」「不過,」我又說,「福克納實際上只干了兩個小時的活兒,晚上八時過後,大學鍋爐即告停火。」

他說︰「有空了,他有空了。」

「那才是有助于寫小說的好差事呢。」

大樓內的紅寶石是我著重需要守衛的商品,我當警衛,長時間站在擺放紅寶石的櫃台前,我(怎麼說呢,總不能排斥異己,一個人把這份工作做到底)首先要驅逐膽怯心理,我登上電梯,等電梯停穩,摁了去三樓的鍵鈕,登上電梯的不會是我一個人,可管電梯的服務員認識我,他知道在這幢樓里要數三樓的黃金首飾最為珍貴,其它層次的樓面都是客房,客人們今天來,明天走,我在電梯里也不能忘了我的警衛職責,比如在電梯一角掛著電話,在另一角掛著紅色滅火器,電梯里的呼救系統、指示燈,還有手指般粗細的鋼纜、扣子環,等等,作為一名大樓警衛,在登上電梯後,在電梯里呆著,等著上升,在這幾分鐘里,必須注意這些設施的安全使用,(繁忙時替電腦控制中心傳遞信息,幫電梯服務員解解圍,既要處理具體業務,又要擔任珠寶首飾的保衛工作)哎,听見電梯纜繩牽引滾動,發出吱嚀吱嚀的聲音,我的神經系統立即進入了保店衛樓的敏感狀態,服務員不像是在感謝我,他眼看一批批外來人員登樓,心里似乎一點都不慌亂,他說我是靠空想來做警衛工作的,他說,在電梯里,要火沒火,要壞人沒壞人,裝著急救設施、滅火器,怎麼能叫人理解?電梯從一樓升起,途中通過梯間的厚玻璃,可以俯瞰大街景色,緩緩流動的風圍著電梯外殼旋轉,纜繩上偶爾有美麗的火花蹦出來,沒人想阻止電梯往上一層樓升去,登樓的人每次有四、五個之多,我將他們連同一些電梯設備迅速環視一遍說算了事,這時三樓的首飾店到了,服務員等我走下電梯,臨了向我做了個手勢,算是打招呼,我也用慈祥關心的眼光告誡他,讓他注意電梯內的人員安全,「你老來這兒,真叫我無以回報。」服務員隔著即將並攏的鐵門,對我說。他對我的關照根本不領情,方圓兩三米大的一個電梯,他自己一個人可以應付得過去。我在心里惦念著紅寶石專賣櫃台的事兒,在轉彎處整整警衛制服,走過輕便扶梯,從側門走入店堂,在斜坡形的防彈玻璃罩內,擺放著幾顆名貴的寶石展品,在櫃台周圍地面,安裝了無數踩踏燈,隨著我在燈上走動,這些燈不斷閃光,在稍高一點的地方也懸著吊著許多燈兒,在這十三天里,這兒突然多出了不少黑白素描畫,只是在店堂左面還留下一堵空白牆壁,

櫃台里面那些紅寶石好像剛剛被人扔過似的,我也好像正在對搗亂雙方進行安撫規勸,「別扔了,別扔了。」我說著,走過女服務員身邊,在她耳畔囑咐了幾句,意思是讓她把呢帽子戴戴正,……什麼新呀舊呀的,雙方在櫃台里爭論不休,整個商店正處于裝修結尾時期,營業的日子是早了點,從商店吊頂上(新呀舊呀的)往下懸掛著幾根軟綿綿的絲狀物,我附耳對女服務員輕輕說︰「你們別亂扔寶石了,只要你這方先放手,那一方就會沒事的。」她對著鏡子端詳頭上的呢帽子,左手把帽子往一邊推過去,右手再把帽子推回來。淺藍色的帽子今天被她戴得有點灰溜溜,我給她的銀行存款留了一個密碼,她把密碼(六個黑體小字)寫在一張小紙片上,紙片又被裝入了帽子的襯里間。我仍然沉浸在與她低首耳語的溫馨氣氛中,她忽然騷動起來,接著小聲叫喚著將我推開,與此同時,隔著她不遠處,也有一個人被人強行推開,我想那人一定是醫生,醫生被推向後面,倒在了踩踏燈群之中,地面上的燈光頓時閃了又滅滅了又閃一陣胡來。我對她說︰「別扔了,雙方扔來扔去,不把寶石當回事情。」「這是你當警衛的事。」她也不推我,也不拉我,當我是個不好不壞的人。地上的燈在醫生踩踏下慢慢趨于平靜,最後一盞燈滅了大約有五分鐘,他站了起來,走到輕便扶梯口擋著不讓任何人通過。「淡淡的隱痛勝過指關節里的劇痛,」醫生離開扶梯,走過來,說,「疼痛的感覺總是一樣的,相同的感覺會影響人什麼呢?」可是沒人理他。在這以後,醫生的月復部越來越快地朝內收縮,樣子麼,連剛才同他扔過寶石的幾個服務員都比劃不上來。我要他倆先下去,到店內酒吧找個位子,也幫我佔一個位子。他倆听從了,醫生走在頭里,來到酒吧,他揀了只高腳圓椅,自顧自坐著,服務員拎了兩把靠背木椅,自己坐一把,另一把暫時被放在她與醫生之間的空檔內。我叫了單子,讓別的服務員送給他倆。從遠處看,他倆縮腿盤繞,身背顯得特別僵直。醫生同服務員相互傳遞著單子,表示認可。等我從紅寶石展品櫃來到酒吧間,見醫生一人呆著,才知道樓下同樓上一樣,也只有一間並不怎麼熱鬧的酒吧。「她說現在是上班時間,喝了幾口就離開了。」醫生呷著飲料對我說。我在醫生身邊坐下,稍稍適應了一會兒,又挑剌似的挪到醫生側面背後,對醫生說︰「你把帽子戴戴正,好不好,這兒是大雅之堂,誰像您這樣戴帽子,歪歪扭扭的,叫人看了難受。」醫生伸出縴縴十指,穩穩托住飲料杯子,使它對準自己眼皮底下的鼻梁。我也知道醫生比服務員更難對付,(而且她現在正在班上,此時的她十分便于管理),醫生自下肢癱瘓以來,今天是心情最好最開朗的一天,他一個人駕駛殘疾人車,來到這兒,爬上大樓來看望我,剛才在我對服務員附耳說話時,他也學我樣,從另一面附著服務員耳朵,輕輕咕噥,結果被服務員推了一跤,跌倒在白牆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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