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73

作者 ︰ 潘小純

我對掃雪掃得滿頭大汗的真伯深深懷著敬畏之情。往店里走了幾步,我想總不能空著手在店外面站上一個上午吧?總得想法弄樣像樣的掃雪工具捏在手里,即使是光捏著一只鐵畚箕,不去實際鏟雪,也比在店里尋找電源毛病,一點都不走出店門要體面得多,受人敬重得多。「服務員直到今天外面街上下起了這麼大的暴風雪,仍只顧自己用一雙肉手跟著大伙兒一起掃雪。」我跟在真伯後面,在心里暗想︰這世上的事情復雜就復雜在這兒。

「你得把雪地分割成幾塊地方,在烤火的地方附近用水澆,在車轍旁邊要看冰雪的堅硬程度,來得及在早晨頭班車經過以前把大街當中一長條路鏟出來就行,在汽車輪子打滑的地方可以先讓幾個人用鐵鎬重重捶擊幾下。」

「是摔打吧。」我走到隊伍中間問一個人。這時,長長的掃雪隊伍把大量汽車阻在風雪中已達半小時之久,我在隊伍里尋找真伯,事情復雜就復雜在這兒,我心里念叨的事會不停冒出來,真伯在大樓前站著,樣子也像在找人,

「這條街上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汽車,我們要確保汽車暢通無阻。先從值班室門前掃起,然後分兩隊出去掃,一隊到街對面,一隊留在這兒。」

「從值班室門前開始掃?」

「不錯。」有人說。

「哎,你這個人,我講過一遍了,從那兒掃起,怎麼還要問?」真伯有些光火。

我跟在前面人的後面走,

心想,這事兒被弄得復雜了。

「因為在這一邊掃雪,地形比較復雜,人手也雜,」

但街對面的情況顯然要比這兒更為復雜,

服務員好像想收工不干了,她的五根手指已凍得發紫,她跑到我身邊,跑進對面大樓里,之後起碼有三個小時沒朝這兒露臉。

「大家不要畏縮不前,暴風雪沒理由使我們感到害怕。」真伯走在前面,給大家鼓氣,而我早已凍得手腳冰冷,躲進了值班室,我把火爐吹旺,往火里加了幾塊柴,月兌下被浸濕了的靴子,放在火旁烤,房內牆上掛滿了值班人員的皮帽子、皮外套,牆沿底下擺靠著一排獵槍,在稍高處,懸著幾條子彈夾,熊熊燃燒的火焰正近距離烘烤著這些彈夾,在值班室進進出出的人中,有幾個人是經常同我保持來往的,

服務員對值班室里的人和事都很關心,對這幾天自己能在值班室里觀看外面下雪感到高興,她能領會這些事情在某段時間里的特殊意義。獵槍掛在牆上,彈夾依次披掛而下,我坐在皮轉椅里根本不想隱瞞什麼事情,彈夾往腰間一圍,今天放寬一段,明天放寬一段,圍著彈夾出門拍打街上一個個掃雪的人,服務員用手指掃雪,為此她一直在地上跪著,一件舊衣服墊在膝蓋下,手指一個接一個,軟化的雪粒從指縫間經過,堅硬的雪塊被她搬到一邊,掃雪隊伍把雪塊碾碎,到時會有人出來招呼說雪已經變軟了,你回去吧,于是軟軟的雪粒再次從服務員手里滑走,

「酒吧沒顧客時,你可以走出櫃台,到我這兒來玩。」營業員像個老鄰居似的對服務員說。

「去我那兒也可以。」我說。

「先看看牌子吧。」一位顧客在我身邊說著,伸手接住服務員給他的酒瓶。「像這種牌子的酒,嘿,不知他喜不喜歡?」

「你買給誰?」我替服務員問那人。

「嘿,像這種牌子的酒,會不會有假貨?」

「這位先生,你買不買呀?」

服務員對他不耐煩,來回搓著手心,她見一位行人走過來,便立即縮回掃雪的手兒,等這位行人從大樓門前的台階上走過去了,再沿著雪上舊痕跡,避開新落下的腳印,往台階一邊聚攏污雪,營業員對醫生說,這批木工不像前一批,做事花架子很大,但不實際,繞這麼大一圈做彩條,花了不少功夫,匠人在彩條上做工,就像無數條小蟲爬在植物藤上吃葉子,說到這兒,營業員忽然用死眼朝木匠群望起來,一直到聞見撲鼻的酒香,她才緩過神來,「服務員麼,就是服務,小姐,」醫生放下捏酒杯的手,說,「雪下了這些天,外面一直冷不下來,雪結不成厚冰。」我不想去了解冰的厚薄,我只願意向著在院子盡頭水泥斜坡上熊熊燃燒的大火點頭稱是,在大火之中好像有一張類似蟒蛇皮的薄片東西,我向大火點頭,火朝四面放射光芒,火中的薄片物慢慢蹲向地面,一百四十個人組成十隊人馬,沿大樓朝街頭進發,在街那一面的人比這兒要多出十幾個,他們也正沿街向其它目標進發,在掃雪大軍中,跟在真伯後面的人大多數操著鐵鎬、鐵鏟,部份人用的是掃帚,(他們渾身是勁),醫生(坐在皮椅上)曾向我分析過,這支掃雪大軍給醫生帶來的震撼有多巨大,醫生說,這是在這座城市里流行的一股酸潮在他身上有了一種平靜的反應,

「像在院里火上烤雞肫一樣,有一股酸味。」

「不過,此事我早已忘記了。」

服務員為我們每人又添了一杯黑咖啡,完事後,她躲在一邊開票據,手一擰一擰地寫著字。

「我開票據……都是我自己不好。」

「開票據是不大道德,」

「沒電了,我還站在外面干什麼。」

「就是說麼,叫你進來的,好像是我在騙你,」

「對你?你叫我時,這門已開不動了。」

「在你剛來樓前那會兒,我就叫你了。」

「沒電了,叫我有什麼用?」服務員不再看醫生,直接盯著我看。

「狗日的,叫喊什麼。」醫生朝嬉鬧的孩子們狠狠罵道。

「反正門沒開。我來這兒總不會討你歡心的。」

我腦子里嗡嗡直響,

「付錢。」服務員丟出單子,把報銷的發票藏在單子下面。

「您付。」我對醫生說。

「您坐這位子,說明您是想請我們的。」

「快付錢。」

「是他付。」我指指醫生,對服務員說。

醫生撅起嘴,心中似乎不願承認他要替我們付幾杯飲料錢這個即將來到的事實,他癱瘓的腳動不了,而他的兩只手卻拚命想在櫃台上抓住晃動的燭光,以此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早知今天早上沒電……」服務員見醫生沒情緒,又提起了門上缺電的事,「沒有人知道我在外面風雪中站了有多久。」

「你要一次一次鼓足勇氣,」醫生往衣兜里掏著錢夾子,抬起頭不針對在場任何一個人說,「就像我現在替人付帳一樣。」我真怕醫生的腦子會月兌離良好的思維狀態,滿世界亂想亂說,離了現實情況想事,怎麼說也是胡思亂想不成體統。電動車的幾只輪子(前面四只,後面四只)在地面雪窟窿中打滑,在風雪中為等門打開,我一個人默默站在台階上,全然不顧服務員對我多麼嗔怒多麼怨恨,現在不管怎麼說我,都不過分,你看我身上背了用尼龍袋裹著的軟布包,包里一本懷特的《風暴眼》,還說自己在店內24小時值班像當年美國的福克納呢,福克納今日正在用城市老百姓的眼光來閱讀懷特,電動車騰起白色汽霧,在雪窟窿中艱難滑行,瘸子在前面一輛車上牽引,醫生在後面的車上操縱方向盤,跟著往前跑,他倆憑著新學來的一套技術,一會兒朝這個方向,一會兒朝那個方向,使電動車傾斜著從冰窟窿左面開過去,不一會兒,醫生的車子反而超過了瘸子的牽引車,兩人急忙下車,重新拉好牽引鋼索,醫生在前,瘸子在後,一車拉著一車朝前行駛,這時車輛的行進路線已經變得很歪很歪,根本直不了了。鋼條卷簾門一格格阻礙著路人的視線,不讓他們向樓里店內深處看,我朝門外望望,茫茫飄雪中服務員獨自一人佇立在台階下,說真的,像今天這種暴風雪,也只有她會來上班,而且還來得這麼早。醫生的車子是新車,在前面拖著瘸子跑,一塊塊沾上雪的小石頭被前後兩輛車的輪子撞得東倒西歪,在冰雪的窟窿底部早被人鋪上了一層枯樹皮,這次他們將方向盤把握得較為準確,行車線路也比較直,車子周圍雪霧濃濃淡淡迷人眼楮,醫生一按喇叭,皇甫甫根據前面車輪軌跡,及時改變自己的行車方向,「這兒是很黑的。」我伸手模模,看不見一點光亮,「很黑很黑。到現在還沒來電,房間里無法呆人,」

「你不會出去打听一下嗎?」我模到了黑暗中的服務員,對她說,

「為電的事兒?」

「為醫生,這種天氣他來一趟實在不容易。」

「閉上你的嘴。」服務員抓起一把散雪,並將它捏成團,然後頭發向後一甩,舉手將雪團砸在樹干上,

「他現在在哪兒呢?我真為他擔心。」

「你像貓一樣縮在里面干嗎?醫生癱瘓在床上,怎會跑到這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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