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77

作者 ︰ 潘小純

事實上除了醫生開著車子在廣場上撞了許多村民,當時並無別的事情發生,熱得背上流油的人們剛在村舍牆壁上靠一靠,牆上已粘乎乎留下一灘灘黑褐色的油斑,沒春天了,現在不是盛夏又是什麼?(醫生捏方向盤的兩只手)這只捏著,那只松開,那只捏著,這只松開,跟在他後面跑(反正)是件要命的事,河水麥田在遠方展現,麥田下鋪設了數不清的進水管、出水管,主要輸電線路也在麥田下面經過,水管和輸電線路從城市中通過來,在界石附近集中,根據當時村民的安排,恐怕每條水、電線路都不能太分散,被分流的只是線路中的某一部份,大多數是要被集中起來,進入一只控制閥,農舍可以依次在閥周圍散布,村民盡其所需,依靠某只控制大閥,過著日常生活,醫生背上出汗,趴在床上,我剛用涼水替他擦洗了一次,可在醫生的背上……排隊取水的人群在村子外面瘋狂地喧鬧著,這也或多或少影響了醫生戰勝酷熱的信心,我用好言寬慰他,用替他擦身擦剩下的水洗手絹。「當時誰會後退呢?已經連續有半個月沒見到水了,幾千村民擠在那兒,」醫生吱吱嗯嗯在床上說,還不時反背著一只手指著我,「水源之上有個大天井,你總喜歡說那個天井是處在界石那邊的,」

「下面,在界石垂直而下的地底下。界石上面有空心洞,當時水滿時洞里……水盛的日子好像可以從洞內往外噴射水的急流。」

「具體是什麼位置,我認為還有待于仔細考查,不過我是在說天井,而你在說水源的事,幾千人在那兒擠呀踩呀,哭鬧聲響徹雲天,打水喝,找水源,你知道,這在當時有多困難。」

「外圍地帶的叢叢獸角使村民覺得自己十分威風。」我晾好手絹進入屋子說。

「更多的是一些生命力極強的荊棘叢。」

「是動物死尸暴露在地面上的部份骨頭。」我說,而且口吻和醫生相接近。

「死人的骨頭穿插在荊棘叢之中,無論從殘忍程度上來看,還是從操作難度上來看,在那兒被埋葬的都應該是人的尸體,而不會是動物尸體,凡是擠在那狹窄地方亂叫亂鬧等著取水,在那兒呆了半個月以上時間不肯散去的人,最後都經歷了地面突然塌陷那一幕驚心動魄的慘劇。在死尸的骨頭中是有不少獸骨,正如你剛才說的是什麼獸角,」

「獸角現在是與荊棘叢混在了一起。」

「你是說在我們腳下這一片地方,(像禿毛板刷)當時在這兒居住著很多村民,」

「後來又有很多人遷入這兒生活,」

「現在在界石那兒,在最直接面向公路的那一面,當時整排整排村民趕著毛驢車挑著擔兒往村外趕,他們在地面塌陷以後,听了首領的告誡,紛紛離開村莊,在別的地方尋找棲身之地。尸體與荊棘叢相混合,外面是獸骨、獸角,骨頭外表顏色的深淺——我說到了這一點︰假設這是塊骨頭——從一開始它的外表顏色並不均勻(立體感︰參差不齊),不像現在,一切事物都可以做一番預測,那些不合格的、不符合預定標準、色彩很深很渾的骨頭可以棄之不用,那時不行——偏偏又在喉嚨口擠著了人,人們盡在村口界石周圍大哭小叫,認父找母,涉及的方面都與自己的生活有關——按照規定,這些個事兒不能被我們衣服口袋里的尋訪計劃所接受,沒有任何雜質滲入骨頭里面,在界石前方,現在和過去應該在人骨與獸骨的平靜結合中取得協調。當時,一開始是難以表達清楚的,後來一段時間(歷史),在幾個因素作用下,事物本質變得很難再依靠人的心智來加以區別判斷了,獸骨嘶鳴,(而人骨呢),獸群為貪圖安逸而睡在泥土中,它們紛紛在地底下生出堅強的根系,根系穿越塵土,往界石周圍擠壓過來,」

「我從此再也不一個人呆在家里看電視了。」皇甫甫突然說。

「界石,界石……什麼村莊遺址,全都躲在骨塊、骨條之中做著各自的美夢,我曾仔細分析過其中幾條骨頭的情況,」

「它們一點異味都沒有。」「村民們零散的行李被掩埋在草地下,我掘草前進,把車子停在一邊,哎,根據現場情況來看,當時氣溫升高,整整一天井的村民往四面猛烈撞擊著圍牆,有四個大天井,不少村民就倒在這幾個天井里被活活壓死……都到這兒來為他們默默祈禱吧,好在當時死者家屬的性情都很溫和,來為亡靈們默默祈禱吧,」

我越過圍住界石的柵欄,拖著皮兜輕輕哼著歌曲走路,醫生的主張大家都明白,他做事喜歡跟在我後面,全憑我隔夜提出的設想,依據我送給他的《開掘荒地工作計劃》,一公里一公里往周邊開墾土地,在來來回回的工作之余,他才有可能到界石這兒來走一走。在其它時間里若請醫生出來,他會去冰窟窿那兒,還非得要約皇甫甫一起去,把他從研究所里拖出來。在我沒到之前,他倆最大的活動範圍不會超出冰窟窿。

我把皮兜打開,取出測量儀,這次改由皇甫甫來管理儀表上的指數記錄,我跟在測量儀器的活動中線後面來回跑,及時調整每兩次測量之間的距離落差,並在某個中間數字上定位,以便展開下一次測繪工作,醫生呢,他早就站在了應該站立的位置上,這時他正向我們這邊招手呢,

「絕沒有的事。」醫生對服務員搖頭說。

「你是搞過一個的,」我幫服務員說話,「為了自己,也應該去搞一個長期的,這你不用經過誰同意。」

服務員站在酒吧間的櫃台邊,紅著臉听我說,她不好再說什麼了,醫生本來正在興頭上,在被我用話打斷他同服務員的談話以後,也有點不自在起來,這時樓下響起了小學生樂隊吹奏喇叭的樂聲,一種簡單的間隔吹奏,嘀嘀嘀嘀嗒、嗒嗒嗒嗒嘀,電工把被吊在大廳屋頂上的斷電線收起來,但展覽櫃里的亂線頭又成批穿過木夾板,硬扎扎向外翹出來,電線頭在櫃台里外都是,使得櫃台像一頭長滿了雜毛的牲口。

「重新搞一個女的,但別在醫院里找就是了。」我又主動提出這事,在他倆之間點燃火焰。

「去找吧,到時給我們介紹介紹。」服務員鼻翼翕動,樣子有點慘。

「像我現在這種情況,不要說外面的女人不會跟我,即使是本醫院了解我的女同事也不會跟我過日子的。」

「我說你不能找本院的,要找就在外面找。在野外找。」

服務員等自己臉色恢復正常,說︰「由你找去好了,反正這兒沒女人,」

不僅是醫生,就是連我听了服務員這話也感到渾身一抽。我說︰「這兒沒有真正的女人,醫生想在店里找,想在這兒找……」我的中指不停敲擊著櫃台面,它像一根桿子在櫃台上面垂直頂撞著,「在這兒有女人,那可是香花招引蝴蝶呵,要是有一個像護士小姐什麼的人出現就好了。」

「等于沒說,」醫生說,「是你看到的?我問你,我究意有沒有在院里找護士玩過?」「護士很多,你找了,誰也不會知道的。」服務員站在酒吧櫃台里,這會兒又平靜得出奇。

「我昨天起床起得晚了點,早飯擱在食堂熱氣箱中,到上午十點鐘,護士替我送早飯來了,她只在外面叫我,‘飯來了,飯來了,醫生,你在房里干什麼呀。’我直不起腰桿,耳朵卻越听越熱乎,‘醫生,你在里面干什麼呀,’她說,」

「你在院里別想逗護士玩。」我猛力推了一下醫生坐的皮椅,這下可不會放過他。沒過多久,在那邊櫃台里響起的電鑽轟鳴聲蓋過了其它一切聲音,(我不會在任何突如其來的嘈雜聲中甘于寂寞的,只要無傷大雅,有一定的伸縮幅度,有後來居上的感覺,有登上火車或是海輪時的那種自信心,只要無傷大雅,任何一次都行︰我會用自己腐壞的雙手捧起在渾水中漂泊的爛魚群,捧起頭也爛了的河蟹河蝦,不會拒絕接受已被冰凍幾次、從遠方海上運來的帶魚群比目魚群,特別是不會拒絕美人魚,漂浮過海的大海牛一路顛簸穿越了海底世界,海底任何一副魚的骨架都被我看成是用漢字寫成的著作,游過詞語之海,我將著作翻了又翻),

醫生拉掉我摁在他椅子上的手,說,「還說不會放過我呢。」

「快去付款,別厚著臉皮在這兒光喝不動。」(他已付過了,就在剛才,我同他已經兩清了。服務員搖頭散發告訴我說。)「院里護士你別踫,自己已成這副模樣了,還要打護士小姐的主意……你想躲在家里替某位護士小姐洗臭襪子臭短褲?」

「我跟我父親講過了,他同意把大哥大借給你使用一個月。」服務員得意非凡,重新把披散開來的頭發攏合起來,她的小腿肚子在褲管中鼓脹得滾圓滾圓,斜掛的褲子燙縫像一條藤兒那樣爬在她的大腿上。

「讓你做一個月的鰻魚生意,我父親同意了。」

我腦子里的爛魚群正在游來游去,我的大腦四壁被魚翅來回刷著,我猛晃腦袋,把魚群趕出了幾海里遠,然後回到皮椅中安靜地听櫃台里電工手里的槍鑽發出突突突   的沖擊聲。「反正魚太多,妨礙了海底其它生命的生存。」

「他借你一個月,讓你做一個月的鰻魚苗生意。」服務員急不可待想知道醫生對這事會作出什麼反應。

醫生把拐杖往自己身邊提了提,這會兒他只說︰「做鰻魚苗生意不用那麼長時間的。」「是那麼長距離。」

「一個月也是時間。」我糾正醫生的說法。

「一個月也是距離,」他提起拐杖,那樣子像是要把拐杖從他坐著的椅子那兒蕩到外面去,「那麼你父親的大哥大給了我,電話費怎麼算?」「我有了大哥大也不敢使用,費用太高了。」我說。

「費用,一個月,算誰的?」我覺得醫生說得有點道理。服務員根本不願听我倆說話,以免破壞她這時因幫了醫生的忙而形成的好情緒。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飄燃紙最新章節 | 飄燃紙全文閱讀 | 飄燃紙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