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88

作者 ︰ 潘小純

醫生盤曲著瘸腿,高高坐在轉椅上,他想以不偏不倚的態度來認真听取我關于小說的描述。「寫進村子這件事……寫到進村,不,接下來需要擱一擱了。進村後第一眼被發現的東西……」「一片雪原。」我說。「……在地上的東西,它們身上都顯得有點毛茸茸。但在它們身上披著的不會全是冰雪之類容易化解的水性物質,它們身上有發膩的東西存在,但這種東西也沒能在我們的視線中保留多長時間。雪原上的景色逐步趨向寬廣淡雅。起先,進村的人無法一下子認出巨宅的廢墟在哪兒,後來看見了,但也沒能全面查明廢墟全貌,這樣迷迷糊糊走下來,一隊勘探人馬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只是在村子里兜圈子,而且每一圈走下來都是廢圈。」「我寫小說我看小說,或者與人分析小說,感覺都沒什麼特別的,像某類表面很滑的東西,許多人喜歡擊打它們,許多人喜歡圍在旁邊時刻準備往物體中心部位擠,他們又打又擠,又擠又滑,人在那種地方圍觀久了,到一定時候必然會一擁而上,用腳去踩,但結果他們全都會在滑溜溜的物體上摔倒。我對你們的《進攻村莊》初步得出的就是這個印象(是意見?)。」

我輕聲輕氣,在自己座位上喝咖啡。服務員趕跑了幾個看熱鬧的小孩,走到我背後,說︰「他說完了,你要起來反駁他幾句。」

「怎麼反駁?」醫生先于我說。

「怎麼不好反駁?批判也可以,」我忽然變得很粗暴,「小說里的停電,同村子本身一樣,具有後現代藝術色彩。你以為你坐在這個店堂里,胡思亂想,或者坐了汽車火車趕老遠的路,(趕快走下車來),就真的能給世人找出一個規模宏大、其歷史也極為久遠的人類廢墟來?小說里面的事,」我腦子里的思維這時發生了逆轉現象,「小說的概括面是很廣,很模糊的,自然也很容易引起與世間萬物的沖突。」我說。

我請他們幾位坐下,說︰「算大家說得都有點道理,可怎麼寫,是起決定性作用的,我用的是自然滋生法,小說……現在幾乎所有稍有點頭腦的人都會在它的某段內容里找到抗拒滋生的力量源泉。可小說的自然滋生法告訴我,那批人快要出事了,因為他們離出事地點已經相當近了,如果不過去威嚇他們一下,所有在創作時伴隨于作者左右的神秘感應,都將顯形于小說的字里行間,艱難的自守階段會不復存在。說到這兒,在我小說里面那種密如芝麻、又假模假樣分期出現一些預兆的臨危狀態(你們在看我寫作的同時,也要仔細听我是怎樣用語言來跟你們說話的)會如同在西風中倒伏的旗幟四角,紛紛鑽入行人身軀之間的空隙之中,你們先听我跟你們解釋,」

「服務員最沒氣力,」醫生坐在皮轉椅上說,「拎她一把,或是迎面推她一把,沒有不倒在床上的。」

「你們听我跟你們解釋,」

「滾蛋,又想到她了。」

醫生明明听見營業員在櫃台里罵自己,卻裝出異常高興的樣子說︰「這一說倒是泛指……」

「泛指也罷,特指也罷,都是你與服務員兩人的事兒。樂事一樁,真是舒服透了,在那事上面,有人會恨不得把自己的骨頭全拆下來,堆放在服務員床上。」

「與她在一起*,是我平生最感快樂的事。臭娘們,離開男人就沒法活了。」醫生見服務員即將從裝修電工那兒朝這兒走過來,趕緊把話說完。

「這群外來工,不盯緊點就不跟你賣力干。」服務員剛到酒吧櫃台前,就說。「你們喝了一大上午,喝夠了沒有?來,你出來,那兒還要有人看著,你出櫃台來。」營業員順從地走出酒吧間,一面依依不舍望著醫生,慢慢朝電工們走去。

這次輪到醫生坐在我對面與我合作,對方是皇甫甫和服務員。一張黑桃老K被丟在桌子中間好久了,但還是沒人理會,我打出去的電話已經斷線,我心里想,這兒的事已壞了一半,那張黑桃K上現在正壓了一張黑桃A,隔了一會兒,電話鈴響起,醫生瞧瞧我,在他的眼神中似乎藏著一個暗示,「雨鞋你拿了沒有?」

電話一端捏在服務員手里,「雨鞋?真要人的命,九點以前,我來家里取。」服務員說完, 的一聲將電話掛斷。我催人來這兒裝木料,前後一共撥了四、五個電話。「說真的,」醫生收回他那張老K,說,「我們年老以後會不會也像她們那樣,老沒停地來煩人?」他的手頓了頓,掏出一張新面龐的牌。「出牌,反正在九點以前把雨鞋取來就行了。」服務員掛上電話,未及轉身,在桌角側斜眼偷看醫生手里的整副牌。我按自己的路子,出了幾張A。醫生跟牌跟得很緊,但他心里還是惦記著自己那張K。「我說,這些老人精神上是否完全垮了?才下了幾點細雨,就打電話來催別忘了帶雨具穿雨鞋。」我心里很別扭,電話打出去了也沒用,一大堆材料擱在幾塊濕板上,沒人料理,這店里的夜班現在值起來,變得越來越無趣無味了,值班人打出去的電話沒人理睬,這不是明擺著,值班人沒有半點威信可言麼。醫生罵了幾聲臭牌,立即翹起腿,認真研究出牌對策,「跟你籠統講,也講不透徹,老捏著上手牌不打,干嗎呢?」

「不許在打牌時講牌上的事。」服務員掛斷電話,坐下說。電話里說︰「你只顧在值班時玩,不講一點紀律,雨鞋雨披今晚非準備好不可,一下班就帶著他們幾個往首飾店跑,哪家的人都會被你帶壞的。我知道值夜班是件非常苦悶的事。」

服務員丟下電話,(話機就被擱在書案上),手反而去摁電話機上那塊活動片兒,(摁過了,有電話也等于沒電話,外面的電話打不進來),「我說,那些老人是否有點不正常?」我對服務員說,而且還搶著說,「你都四十歲的人了,在我這兒打個牌都要被管著。」

我起身替他們三位杯子里添滿水。皇甫甫洗牌,抽底牌十張,放在醫生面前。黑桃K由醫生打出,第一輪的第一局,醫生打出黑桃K,服務員捏著牌不肯落手。「電話在哪兒?」皇甫甫問我,在態度上學了我的樣子(謙卑),我向他們指明了各自身邊一部電話的位置,我一邊嚼著廢話,一邊點煙來抽︰「從打牌時起到現在,服務員已經接了幾個電話,那些老年人是否都有些神經不正常,為了雙雨鞋,自家的電話就這麼打法,嘿。」

醫生緩緩收起黑桃K,意思像是在照顧我們三人中的某一人,桌上牌的局面對我們很不利,醫生改出了一張方片。牌的局面不好,(但醫生的醫術高明),被叫明了的幾張牌直從我記憶里涌現出來,方片被擺在黑桃K下面,我在心里自己勸了自己幾次,我終于開口說︰「每人先打一個電話回家,告訴家人,自己在哪兒,但不能說是在這兒陪我玩牌,免得他們一個個詢問到值班室里來。」「死死呆在這兒,有什麼趣兒?」在電話里提起要在下雨天穿的鞋子,這會兒正齊刷刷被排列在屋子門口那兒。每次輪到醫生出牌,他總是要抬手用力摁摁捏捏自己的鼻子,等鼻中發出哼的一聲,牌才會落到桌面上,有時做完了這些手腳,他還不立即出牌,一副牌從左手換到右手,從右手換到左手,不停地換。我說醫生是在磨時間,跟人磨耐心,「都不知道,都不知道,」我說,「可能明天真的要下雨。在電話中老太太明確警告過我,」醫生與我合作打牌,在桌上抓牌,「老太太打了幾個電話過來?」

「甭提雨鞋的事。」服務員一聲咳嗽,噴出的氣體中夾雜著許多亮晶昌的唾液沫子。「可你不能不理她……這間值班室也夠坑人的,換到誰家里打牌不成?」

皇甫甫跟了一張牌,他似乎理解了牌中的奧秘,一個人陷在椅子里直搖頭。跟牌,但就是不壓牌,隨著別人的好牌轉,一個圈子轉下來,好壞如何,都與後面的跟牌人沒多大關系。(他似乎也明白了對方為什麼老要跟小牌而不願出一張大牌的原因是什麼)。

「你算了吧,」皇甫甫說,「上次到你家里去,你家那個廁所窄小得讓人無法忍受,兩個人在里面小便,都小不過來。沒等我們用好馬桶,她就已經推門進來了。」「她這麼早進來干嗎?」「早泄唄,」「廁所小,」

醫生在打牌上有點霸主的味道,要好好看他臉色打牌,單看牌面,或者單看臉色,都不能在醫生面前出牌,

「外面走廊里的風很大,你看吧,站在下風口,就是我當時站的那個位置︰在你家廁所里,你撒出的尿液在風中分流,其中有一部份尿直往我褲腿上澆。」

「在門上我不是已經拴了一根鏈子了嗎?一進門,你就得拉住這條鏈子,把它緊緊扣牢在手心里,這樣多多少少能起一點擋風作用,服務員一時也進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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