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98

作者 ︰ 潘小純

我的手踫著了冰窟窿中唯一一只水壺,臉一直對著堅厚的冰壁不出聲。皇甫甫的腳在踢靠近他那邊的冰牆。他這個違例動作,做得太明顯了,我和醫生早就想向他提出來,照皇甫甫這樣毀壞冰窟窿中的冰牆,(要是進入冰窟窿中的人,每人都朝冰牆上踢幾腳),這座地下冰窟窿難保不會在某一天像地面村莊一樣,要突然倒塌,被深埋在泥土下,叫我們難覓蹤影。我想著想著,不由自主減輕了手踫水壺的份量,(照我剛才這麼踫法,這只水壺遲早也會碎裂的,其中的道理是︰為了保存好某些物件,人有時應該滾得越遠越好,離物體越遠越好,醫生同時要面對這麼多雜事,他非要在頭腦中排除一切雜念不可)門外的風刮起大群落葉,葉子飛著,撞向界石,發出干脆的響聲,當響聲過于頻繁時,我對兩個物體為什麼會相撞的深奧原因開始注意起來,我輕輕踫著葉子,我好像正在穿一件衣服,只要稍不留意……就是說……衣服在我身上隨便踫到什麼,只要是比它軟的,衣服就可以照著既定方針繼續在那兒呆下去,若是踫到比它堅硬的東西,衣服就會以為是遇見了一塊主人的骨頭……穿衣服起碼要穿到正確的位置上去,昨天是怎麼穿的,今天照樣怎麼穿……先由兩只手模索,讓身體找到位置,(衣服永遠只認昨天那個老地方),門外葉片紛紛在界石四周落下,听聲音就知道,那兒的落葉已經堆得很高很多了,

「可這次不同于往常,我們可以不將在巨宅里的所見所聞全都寫進草案文本中,特別對某些人的惡行要做些篩選,」「您是說在寫作中可以將人的惡行做部份隱瞞?」我問醫生。「不是部份,是在很廣的範圍內……」

「您是想建立一個思想庫?」這話問得有點文不對題,不過,在冰窟窿里,大家對在各自的大腦中閃現的任何亂糟糟的念頭都可以容忍一二。

「思想庫的建立純粹是某些人的個人行為,冰窟窿的造就,可就不一樣了。草案文本在起草時應該有個大致行得通的寫作提綱,(像冰窟窿那樣,遠離人類,卓爾不群)。可我有時不解的是,現在為什麼要將一座百年前的廢墟如此活生生地擺在我們‘人類’面前?」

「所以,這需要做些刪除,」

「您是否了解,過度的刪除,對廢墟來說將意味著什麼?我從來沒提出過‘刪除’這一極為普通、但對沉默百年的村莊來說又很欠公道的概念,從來沒有,」

「大手腳,你要在文本上做些大手腳,」我沒好氣地附和著。醫生差不多要把自己的心肺掏出來給我和皇甫甫瞧瞧了,他一點不遲疑,在講台後面的墨綠色木板上寫下幾句話,既作為給我們的警示,又作為當我們參加撰寫工作,面對某些不明白的事情時,他賜予我們的經驗之談。「可以進行歸納了,」醫生突然苛刻地說,「等你們走離這兒,心里就應該懷有這樣感覺,經過歸納的東西,同還沒經過歸納、因而顯得十分散亂的東西相比,情況就是不一樣,歸納要掌握時機,你真想用心歸納了,事兒也就成了,這中間有沒有很巧合的因素可以被我們加以利用?那只有在明天、後天才能被看到。」

「您自己的行為是否就是促使事業成功的一個因素?懂得奧妙所在,是個歸納老手,沒人能在這方面勝過您,是不是?」(我說完後,仍然覺得自己的腦子很正常),

「醫生是個很巧妙的因素,」

「是個因素。不能把他說成是原因。」我對身邊的皇甫甫說。醫生沒理我,繼續在加強自己在文本起草中的主導作用,他說︰「記熟暗示,對你們兩人是非常有利的。不僅對寫作有利,而且當你們在廢墟這一物體內部頻繁走動時,也有利于你們兩人減輕心理壓力。」

「這家伙,毀了人了。」

「這應該由你負責,他是你的人,是你將他引進來的,」皇甫甫說,「現在整個勘查工作全由醫生控制,再發展下去,這兒又要重演古花瓶悲劇了,那一次僅僅為了幾千元錢的出入,就鬧得彼此失和,」

「一副在手術台上持刀割別人肉的怪模樣。」我哼哼一聲,便把醫生哼了個痛快。

醫生走路離了拐杖只能四處伸手找依靠,在地上放著的木桶、桌子、一些虛弱的木頭架子、軍營食堂里的大飯桶、在小孩手里被捏來捏去的飲料罐頭、體形似乎有點粗矮的雞毛撢子,醫生的手在這些東西中到處伸著,有時會忘了伸出手,光吃力地向附近有實物的某個地方努動嘴巴,下巴不知疲倦地高高翹起來,但只要醫生手中一旦握著了一樣東西,人就會大大變樣,連上課講話也不帶刺了。醫生在綠色木板上用手指比劃了幾下,拇指在板上扣定一個點,其它手指跟著在四周移動,(手指們都想使自己盡快捂進溫暖的凹槽)醫生很自信,看準了一個尺寸,把拇指移開,「我同皇甫甫的分歧恐怕就在這兒,我認為在冰窟窿中可以看到事物滾動變化的現象,就像這只拇指,摁定在一個地方,讓後面的手指逐漸依次滾動,形成變化規模,後面手指圍著界石四周轉,在這一二百年中,這幾只手指一直沒停止轉動,也沒法停下來,巨宅里的主人就靠類似的方法向地洞里灌水結冰,放工匠進去鑽鑿冰層,他們在地下挖土方,挖出的地道彎彎曲曲,你們發現沒有,沒有什麼地貌可以阻擋這樣彎曲的一條地下長龍往前面延伸,灌水時需要很多人同時在許多個地道口往下面灌水,待入洞的水冰凍後,就派能工巧匠進入地道,開鑿冰壁,工匠們在地下一點點往預定地點掘進,現在我們所呆的地方,據我估計,大概是整條冰龍圍住界石根基的地方,」「這兒是界石底下一個大空檔。」

醫生回到講台邊,再一次說︰「這便是我與他的分歧所在,我與他看法不一樣。」

「在當時,這事哪有這麼容易就被做到的?先挖地道,再往里面灌水。」「灌冷水。」

「我們來時不是已經統一了看法,說冰窟窿是一個化糞池嗎?」

「只是個化糞池。」

「現在看來,這是一條地下冰龍,這兒是龍圍繞界石基座形成的一個地底空間。」醫生反復強調。

「是地下空間。」

「基本上是一個空間,而且這個空間的總面積在過去的歲月中從未有過減縮。難怪我們呆在這兒——一呆就是幾個月——跟外面比,覺得反而有了更為實際的方寸感,看看這里面的縱深度與開闊度,根本不像是個被埋在地下的化糞池。我在這一點上,」醫生說了半天,其真正的意圖原來是想叫我們快點離開冰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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