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99

作者 ︰ 潘小純

我鑽出冰窟窿,沖上界石南面不怎麼高的石階,這一下子可把剛才郁積在心里的不快沖洗光了,外面的天外面的地真夠遼闊的,下面的地龍再長,世事經歷得再多,也沒法同外面的世界相比,讓那個瘸子(現在是兩個瘸子)在地底下自我陶醉吧,陶醉得暈頭轉向,也就對得起冰窟窿了。能鑽在地底下做事,這本來已是很不容易,醫生還要力爭在下面做好多事,讓我們對他感到滿意,他還想在此基礎上,把百年前的古人拉入到我們當中來,讓古人也來觀賞冰雕作品,像在地面上一樣,他認為要做地下的事,剛開始有一部份人會找不到理由,畏手畏腳,可干久了,就會養成習慣,以後人們會一連串一連串往地底下鑽,進去開鑿挖掘,等長龍的骨架被做成後,回到地面,找來水,往地洞里灌水,灌幾年的水,結幾年的冰,有時是邊灌水邊結冰,邊結冰邊分批派人進去開鑿冰壁,醫生拄了根小棍子跟在冰匠後面,為了替工人們照明,醫生把燈綁在自己頭頂上,燈光靠著地道兩壁照著,前面工人要挪動了,醫生便側歪過腦袋,讓燈光從壁上跳開,集中照著地道正前方,後面的工人需要照光,醫生會扭轉腦袋,讓燈光照亮後面一段路面,醫生的頭發被燈光照得發出紫色光彩,頭頂上的熱度呢,我想一定很高,熱度化成像頭發絲那樣細小的縴維,沿著頭發,絲絲熱度擴散到醫生頭頂皮膚上,擴散到醫生腦殼里,醫生現在頭頂的溫度一定很高很高,他催促工人們快快干活,干活所需的光源緊緊跟在工人們身後,

在燈光照耀下,醫生的瘸腿同拐杖一起,雙雙成了地上彎細的影子,他的背疾並沒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他作為地下工地建築的指揮,來及時組織成群結隊的工匠進行施工。我听了府里人的吩咐,也取了個燈兒進地道,循著地道中的路標,進入界石下面一圈的施工現場。在一間低矮竹木棚里,有人替我檢查了燈具,把燈的火焰調到合理亮度,用一只內有凹殼的頭罩緊緊扣住我半個腦袋,那人見我戴頭罩的位置有點偏,便要我在椅子上坐下,由他重新替我在下巴下面系好頭罩的扣帶,完了,用手指摁摁扭扭,覺得結實牢固了,才把亮著火焰的燈具穩穩搬到頭罩頂上的凹槽內,接下來的事就跟醫生剛才做過的差不多,現在地道中有了兩只照明燈,我同醫生一前一後,把一個鑿冰開洞的場地照得雪亮,如同洞外的白天。工人們揮動各種鐵器,在冰壁上的小區域內,按照自己的想法,隨意打造冰雕作品,而在大範圍內,在整個施工現場這一大塊區域內,怎樣彼此配合、怎樣統一構圖,都要由醫生這個拄著拐杖的瘸子來做具體安排。我擔心若照醫生看待外界事物的標準,真要把地下冰窟窿內所有冰雕都給搞砸了。況且他瘸著腿,頭老是歪著,兩眼測量的目光想來也不會很正,讓工匠們在整個安排上都听他的,服從他那副歪眼所做出的判斷,不光是我,大概在場的工匠跟我一樣,都會很不信服的。不過,因為有我參與了進來,這兒的照明是沒有什麼問題了,我為醫生著想,出了個兩人不斷移動燈光,改變打光角度的主意,我們隔三岔五完全錯開,一會兒醫生一晃一晃跑到西面,我跑到東面或跑到偏向東面的一個點上,一會兒醫生又晃著頭頂燈光跑到其它地方,我立即同他錯開,搖晃到他的對立面去。工匠們發現醫生和我竟會是這樣來指揮自己的,(我最後說,這不是指揮,這僅僅是一種善意的表示,我這就是在跟大伙明說,你們既能照著醫生的燈光來打造冰雕作品,又能不照著醫生的燈光來打造),後來他們還發現,醫生只能顧著同我交換打燈的位子,根本沒有什麼多余精力來關照大家。也就是說,到了這時,冰雕形象的確定、冰壁的開鑿可以由工匠們自己來自由決定了。「這兒的燈兒應該有點晃動,」我隔著人群對醫生說,「打出來的光束不能死板,要晃眼。凡是從上面打出的燈光,都要有些晃。」對面醫生明白我說的,幾次舉手輕輕拍打頭上的燈。

等到第二批工人進地道,我和醫生頭頂上的燈已失去了使用價值,兩束微弱的燈光孤立無援,被淹沒在更亮的一片光芒之中。因為新進來的工人,他們每人頭上都綁有一只燈,(在這些燈後面都拖了根長長的電線),冰地道被十幾只燈照著,顯得無比輝煌,熱鬧非凡。礦工們很快在地道中找到了自己的作業面,他們二話沒說,操起鐵鑿子就在冰壁上叮叮當當敲打起來。我早已把頭頂上的燈熄滅,並且把滾燙的燈具取了下來,可對面醫生他不干,他仍把燈高高頂在頭上,還很有規律地東轉轉西轉轉,為礦工們照明,只是再也不對人發號施令了,只安靜地為別人增添一份亮光。工程連續進行了半月之久,凡是圍繞界石一圈的地道,里面大部份被灌水而成的冰壁都被工匠們挖了一遍,鑿到後來,每人腳底下滿滿地堆了一堆白色冰屑,工匠們手上有感覺,挖鑿時很有分寸,一般從不觸及冰壁後面的泥土,他們每向冰壁鑿幾下,就低下頭來用頭頂的燈火照一下剛鑿過的地方,以便決定下一輪挖鑿的路線從哪兒開始。我看這前後兩批挖鑿工人,他們進地道的目的不光是像我宅里的祖先說的,是為了開鑿一個能容納數千人,分上下幾個層面的大型冰窟窿,他們來這兒的目的,倒有點像醫生說的那樣,是為了弄清楚在界石下這塊地下空間內是否真埋有貴重物品,他們認為,若是有的話,其中必定包括關于界石的文字解說和界石與巨宅之間關系的說明圖,想想也真累,當年這兒只埋了一批攔路搶劫得來的煤、鹽,最值錢的也就是幾箱青花瓷碗,宅里人說,就這幾箱碗值錢,是明、清兩朝的老東西,幾百年了,一直被藏在冰窟窿之內。這幾箱東西分別被安放在冰窟窿的幾個角落里,可能在灌水沖地道的時候,這幾箱東西全都被凍住了。醫生听了我的提醒,不以為然,「照你的分析,這些工匠根本沒法把箱子找出來,東西被封在厚厚的冰壁內,若是這樣,還讓他們下地道來干什麼?」

「有這可能,東西被封住了,」我說,「我不是在毫無根據地瞎猜測。」

在地道的走廊里繼續有一堆堆冰屑被人從各個操作間里清除出來,現在從冰屑的數量來看,所有操作間里的鑿冰工作,總的規模已經達到了醫生提出的要求。自從卸下頭頂燈以來,在界石周圍地下甬道里,我上上下下跑了幾個來回,有幾次我還特地硬拽著幾個工人與我一起跑,我之所以如此做……(醫生想後悔也不能改變事情的結局),我之所以要整日粗著脖子瞪大眼楮跟他嚼舌頭根……(最後事情的結局,仍像一塊巨大的擋路石,橫躺在醫生這個瘸子面前),剛才的話我就不說了,我一邊模著剛開鑿出來的冰壁上的雕塑,一邊對醫生和他身後幾個工匠說︰

「像這種部位,這兒,這兒,不能長時間用你們的熱手去模,免得冰塊受熱融化,使冰雕表面出現模糊形狀,要是有許多人每天都跑下來用手模一模,這樣不出一月,恐怕地道中這些我們為之勤奮工作的冰寶貝就會不行了。你們要在過道口、拐彎處(凡一切交通要沖)張貼《地道內文明行為規則》,對手模腳踢這些下流動作明令禁止,」我說著將手移開,移開時順便模了一下某個位置比較突出的壁上冰雕,醫生听我說話听出味來了,一直站著不動,可在門欄里面的十幾條猛犬早已按捺不住,它們對著滿院取水的村民,集體狂吠,冰雕(任何地道中的美麗冰雕)面對狗群,只得向泥土深處隱退,醫生听我說話听到一半,便不耐煩起來,手里繩兒一松,十幾條大狗立即沖到院子前,這些狗仰起粗短的長毛脖頸,一雙雙*的眼楮直直逼視著天空,四足不停在石階上跳著抓著。我以前認為,如今面對醫生放出來的這些狗仍然認為,(這麼多的認為),我認為我祖上宅院里的狗,其中沒一條是良種狗,它們一出籠子便跑到石階上抓撓冰涼的石頭,動作如此一致,可看性如此之強……而且不管事前在院子里已經發生了什麼事,狗們只要一被醫生月兌手,便會迅速地不約而同地跑到石階上對人狂叫,一起亂踢亂蹬體下四足。在世界上那些公認的名種犬之中,有哪一族會像我祖上這一族?(當我這樣認為的時候)醫生對我說︰

「這兒的狗呵、人呵都是宅子里的,與我無關,與外面村民也沒有關系,況且村民們也不知道名種犬是怎麼一回事情。他們不知道良種犬、良種人跟自己有啥區別。」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飄燃紙最新章節 | 飄燃紙全文閱讀 | 飄燃紙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