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未歸,江華隨即不問緣由也學著我一天失蹤,給我一個小小懲戒嗎?欣兒以這種邏輯推斷,可是你們真的看不出我一點點等待的氣力都沒有了嗎?
「念,你知道我很著急,我一天沒有見到江華了,你不會讓我跪在你面前求你吧。」欣兒的聲音里帶著無限的哀傷,無力的身影在暗弱的光影里憂傷地搖晃,弄得念心如油煎似的疼。
「呵呵,真的沒事,江華他……」念欲語無從,他不是一個會說謊的男子,尤其是無法沖著透明如水的欣兒滿口說謊。有關謊言的每個字在喉管里非常生澀。
怎麼念還是這番不識輕重,欣兒看不清念的臉上到底是怎樣的表情,只覺得念與江華之間似乎結成同盟,非要看到她暈倒才罷休。繼續哀求地問,「你不要吞吞吐吐的好嗎?他在哪兒?江華在哪兒?我很累啦。」
說話間,欣兒的身子向下癱軟,一天都沒有吃東西,在擔驚受怕中度過,體乏無力,她有點站不住了。念忙雙手扶著欣兒的雙臂,欣兒抖開念的雙手,她不能讓除江華以外的男人踫她。念觸電似地松開雙手,他實在不想故意地冒犯,可是又怕欣兒會跌倒在地。很糾結地給出一個听上去還算完整答案︰「江華出差了,去很遠的地方。」不過這個答案很象非死即訣別,象離異的夫妻對孩子說的話。念倒擔心欣兒真的會這麼去想。
「哄誰呢?我是孩子嗎?」欣兒追問,「出差,他怎麼會出差?念,哼,你胡說什麼呢?有意思嗎?」
是的,一點點意思都沒有,誰願意大老遠地趕向傳達這個騙人的謊話。這個謊話是善意的助人為樂,還是惡意的推波助瀾?念迷茫。但他還要努力地把謊話編得完整,編得象那麼回事,要讓這個思夫心切卻將永遠失去老公的可憐女子給他打一個及格分。因此,念覺得無論如何他的所為都是不可原諒的。他倒寧願欣兒能有超出孩子的智慧把他識破。最終讓他無能為力說出真相。
念說︰「我說的是真的,這次我們雜志社組織簽約作家去雲南麗江渡假,這是社里臨時決定的一個活動,因為有很多作家與社里有稿約,可是小說進度不盡如人意,我們的社長急了,利用這次渡假的機會把作家們集中起來,逼他們把小說創作完成。不過這次待遇是前所未有的,雲南是個不錯的地方,我去過,讓作家住在渡假村里,環境優雅,生活也有專人照料,飲食起居規格都很高,呵呵……」
念最後的笑聲听上去很淒楚,很不對味。
欣兒說︰「你認為我會相信嗎?江華會在臨行前都不與我打聲招呼就走嗎?還有,我早晨打電話給你,你是怎麼說的?」
念豁出去了,說一句謊真得用十句謊來圓,說十句謊,就得用一生的時間來圓謊。沒辦法,他算是被江華拯進黑洞,別想翻身做個好人了。
念說︰「我是不得已啊,這次是社長下得死命令,就怕作家太太們從中阻擋。江華的這部小說是我們社里重點要推的一部,不是怕江華不去嘛,所以在出發前,社里要求一律封鎖消息,連蒙帶騙地把作家們都招集起來,然後由我逐個通知,希望太太們能理解。我知道你們小夫妻恩愛,我要是告訴你江華去外地,你首先不可能答應的,你一站出來阻擋,江華肯定會听你的話。我想,去外地搞創作這也是樁好事,至少生活用度都由社里開支,也不算對不住你們吧。早點完成作品,江華既完成了心願,也兌現了對你的許諾。」
念傳達的信息相對具體了,不漏破綻。不過,欣兒半信半疑說︰「你說的是真的嗎?」
欣兒眉頭收緊,她想,怎麼會這巧,連給我解釋一句的機會都沒有留下就走了,這個疙瘩幾時才能解開呢?
「啊。」念應了一聲,然後一陣假咳嗽。念心說,欣兒呀,原諒我吧,我其實真不想騙你,真的,可是這是江華的心願,我能不答應他嗎?我只能背上良心的包袱,對你說一聲,我很抱歉了。
明明是騙,念若有其事地對欣兒說︰「這事我有必要騙你嗎?不信你去雜志社問問,看我有沒有說半句假話。」
念真的很擔心,當江華辭世之後,他要怎麼向欣兒為今天所說出的話負責?
欣兒說︰「我不相信你,我還能相信誰?我不相信你,我又有什麼辦法?」唉——,失望的嘆氣聲發自欣兒濃濃疲備的身體。
這聲嘆氣,讓念的心里無來由地痙攣,我辜負你的信任,欣兒。
院內的那棵梧桐樹投下一地潦草的枝影,象歲月褪去鉛華顯出的單調。兩個人各懷心思地在樹影里僵硬地站著,長時間的無語,夏夜,怎就感覺到淒寒的涼意一陣緊一慢無規則地穿透肌體呢?
又一聲零落的嘆氣聲,帶著悲涼的氣息突兀地掃過念的心,還是欣兒的嘆氣。出于對欣兒的喜歡,也出于對她的心疼,念的心不勝這樣的嘆息。
帶著濃濃憂傷的身影這才想到一句需要問的話,「江華留下什麼話了嗎?
「啊?」可能站得太久,兩個人又深陷在各自的沉重思緒中,突然听到欣兒說話,震得念心里一怔,而且欣兒這種問法,似乎在問江華遺言一樣令念心思彷徨。趕忙把心緒從零亂中拉回。
念說︰「哦,有,有的,江華臨行的時候交待我,他說不讓你住在強這里,他說你住在這里他在外地會不放心了,當然其中的原因你也是知道的,就不明說了。還有,他說讓你不要去豪那里上班了,嗯,他讓你安心地等他回來,他讓我支付一部份稿費出來。我看可以,這錢遲早是你們的。呃,我現在帶你去一個地方,那是我的一處住所,江華這小子記性好,我對他說過的,上次就想讓你們搬過去住的。這次,他提到了,那你就住過去吧。」
欣兒說︰「江華真的這樣對你說的嗎?」
念說︰「是的,江華是這樣的交待的。」
欣兒說︰「他太細心了。」
念說︰「嗯,江華是這個天底最好的男人。他對你是一往情深。」
欣兒說︰「是啊,江華值得我一輩子去愛,不過,念,我還是不能搬到你那里去住,萬一江華回來,他會找不到我的。」
念說︰「江華什麼時候回來我能不知道呀?到時我會通知他去新的居所找你的。你就放心吧。如果你不想讓江華為你擔這份心的話,你就乖乖听江華的話,現在就搬,你們就這點家當,搬起來也方便。」
欣兒想,對,我不能讓江華為我擔心,我不能不听江華的話。我住在這里,他肯定擔心強會再來。好吧,搬走也好。
欣兒收拾家里的東西。收拾好一包,念就拎出去一包,放在車里。也就幾包東西。很快就收拾結束。
在臨出院子前,欣兒又去跟鄰居阿婆打了聲招呼,謝謝阿婆的關照。
坐上念的車,欣兒對念說,「我們這樣走了,是不是要與強打一個招呼?畢竟在他的房子里住了這麼久,打聲招呼,顯得禮貌一些。」
念說︰「這些善後的事由我來處吧,我去跟強說一聲。」
欣兒說︰「呃。」欣兒帶著留戀的目光,很不舍地回望了一眼這個小院落,這是她與江華第一個家。
念開車向他的房子那邊去,一路上,他都不怎麼敢看欣兒。因為這個可憐的女人到現在還蒙在鼓里,她不知道她的愛人就在這個城市的某個房子里,她同樣不知道的愛人的病情嚴重到只有三個月的存活時間。這是悲劇,是江華導演的,而他則是在努力地為這個悲劇創造條件,最終還要非常可笑地扮作一個大善人的嘴臉收拾殘局,將這個如花似玉的喪失親夫的女子收容入懷。因為那個只剩下靈魂的男子委托他這麼做。
極偶然,念用眼角的余光偷窺欣兒的臉,她在沉默,她的眼神呆呆地側向另一邊的車窗,她一定會很想念江華,突然的分別,一句送行的話都來不及說,他就突然在不征得她的意見的情形下從她的生活里暫時消失了。
心房里滿是孤單的氣氛,欣兒雙臂抱在胸前,好象不勝車內的空調涼風。街道兩側的霓虹光影在她冷艷驚人的臉上變幻出不合時宜的色調。此後的歲月,她將一人獨行。念甚至想到三個月後,她收到的不過是一本熬滿文字的書稿,那本書是一個男人對她的全部承諾。那本四十萬字的書,是這個男人留給她的全部遺言。而他,同樣不會給她最後的擁抱,決然而徹底的不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