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氣氛變得凝重,「殘忍」這個蒺藜一般滿是尖刺的詞掉落在江華的心里,心扎得生疼。他想,我真的如念說的那樣殘忍嗎?是的,我的殘忍是在于我將欣兒帶離了桃花鎮,她原本有她安靜而幸福的生活,難道她嫁給大貴就一定不幸福嗎?我的殘忍是緣我給她畫了未來,而事實上我卻給不了她一個象樣的未來,我與騙子有什麼區別?我的殘忍是因于接下去我不會再去見她,直到我死去了,沒有氣息。而予她的不止是遺憾吧,還有永遠無法愈合的心傷……
江華手捂著腑部,他的臉繃得吃緊,象是髒腑之中的疼痛又在發作似的。如果他的殘忍能讓他把身上的病前給消滅了,那他情願做一個殘忍的家伙,然後尋一個悔過自新的方式。可是,他的殘忍只是針對他的欣兒,並且生命再不給他扭轉的機會。
江華徐緩地走到窗口,這扇窗口四周爬滿了郁郁蔥蔥的青藤,如果人的生命力能象青藤一樣旺盛而有力,那麼死會不會離人很遙遠呢?想想這窗口的青藤也很幸福無比,活著,就是幸福。如果讓他變作青藤,纏繞在欣兒的窗口,該有多好呢。
憑窗遠眺城市,當弱小的生命從城市里消失,就象一滴水蒸發了一樣的淡靜。江華想到了「渺小」這詞。如果他真是渺小的,並且渺小到毫無存在的意義,那也很好呢。而他對于欣兒來說,太過巨大,是一座山,一片天,一個世界,實難做到悄然來去。
江華眼前有些模糊,他好象看到他心愛的欣兒正在桐花巷那間小屋里焦急等待的樣子,可憐,孤單,焦慮……都顯現在這個女子的身上。冰冷的感覺讓江華打了一個冷戰,神經一陣脆弱地疼痛,努力將思想從渙散中收回。
江華咬了咬牙,他說︰「我已經想好了,從現在開始,我不能再出現在欣兒眼前,我的身體狀況會一天一天的惡化下去,我真的沒辦法掩飾。所以不要讓欣兒看到我消損的殘相,那對她是折磨,生不如死的折磨。與其讓兩個人同時受傷,不如讓我受傷,讓她思念。思念比受傷要好一些吧。」
念吃驚地走到江華身邊,他象不認識江華似的,表情狐疑,他說︰「什麼?你連一面都不想見欣兒嗎?非得要把這個天大的遺憾留給她嗎?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殘忍,不,你簡單就是惡狠啊,你什麼意思呢?」念的聲音哽咽,心象浸在鹽水里泡著,刺心的痛。
江華堅定不可動搖地說︰「我的意思是從現在開始,我必須要讓心狠起來,欣兒就托付給你了,念。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要用我對欣兒的情感去愛她。你要耍盡你的手腕,用完你的智慧,鉚足你的情感,安慰欣兒,去討欣兒歡欣。當然,你可以不照我的話去做,那是你的自由。」
念頻頻搖頭,很難苟同江華的做法。什麼手腕、智慧、情感,是要糊弄欣兒並騙取她的情感嗎?逼她轉移愛的方向,這豈不是太卑鄙了。「媽的,作孽,太作孽了。我認識你江華夠倒霉的。你讓我怎麼對欣兒說,難道說你人間蒸發了,欣兒,你來愛我吧。你不覺得你其實是出賣了欣兒嗎?或者你是用在你老婆的美色為砝碼讓我去為你辦事。荒唐,你還是讓我撞牆去,死了前面,誰愛管你這爛攤子誰去管。」
江華說︰「怎麼想是你的事,願不願意去做也是你的事。反正我快不行了,我對欣兒能做的就是這些。我想過了,你就對欣兒說出版社組織一批簽約作家去避暑山莊療養了,不不不,不要說具體地方,我怕她會去找的。嗯,說遠一點,國外也行。說那里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山莊,空氣不錯,風景很好。又有人照料生活,作家還能安心地創作。這樣的理由是說得過去的。」
念說︰「你小子把心思都用在這上面了,可是這也太突然了點,她能信嘛?她今天打了這麼多電話,而我卻一直在說你沒有來,說我不知道你的去向。然後你又要讓編這個謊話說你去療養了。騙孩子呢?」
江華說︰「這不難,你就說是社長安排的,你才看到作家名單,他們就已經起程了。關鍵就要看你演得象不象,演得好不好,你是出版社的人,又是領導,欣兒會相信的,她相信你的人品。怎麼圓謊是你的事,我煩不了那些。」
念說︰「我這是在出賣自己的人品。這樣看來,我的人品也不怎麼樣。我是上了賊船,任你擺布似的。可是你讓我感覺到我很卑鄙,我幫你隱瞞幫你欺騙都只不過是為了得到欣兒,可我是那樣的人嗎?可是冥冥之我對欣兒是有好感,以致我無法徹底否定這個原由。唉。我怎麼覺得那麼別扭呢。還有,你自己怎麼辦呢你打算藏到哪個山洞里?」
江華說︰「我會租個房子,用心地把小說寫完,這是我的人生最後一筆。書完成後,可能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如果小說走紅,一定會有一畢豐厚收入。這樣,欣兒的日子,哦,應該說你們的日子也會好過了。如果你對她不好,她也不用出去打工糊口。也不想欠你太多的人情。有了這錢,你替我照顧好欣兒沒有問題吧?」
念說︰「屁什麼話,我真听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當我想佔你的便宜嗎?我多想你能活著,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即使沒有這錢,我也能讓欣兒好好地生活。」
江華說︰「那不同,是個心意問題。我替欣兒最後能做的事就是這個。」
念感動地伸手與江華擁抱,「真的是人生的一大絕唱,如果世人知道你的小說是這樣寫成的,一定會爭相來看你這部血淚斑斑的書。想不走紅都難,遺憾的是,你不在了,你沒這個福份看不到了,你也分享不到這個榮譽。」
江華說︰「不,我能分享到。欣兒說過,她與我在前世相遇過,今生她來找我。所以,我也相信三生之說。我會帶著這個記憶去等候來世與欣兒的相會。我們中,必然有一個人會記起我們的經歷,再續前緣。念,這听上去對你很不公平,你只不過扮演了一個男保姆的角色。唉,虛榮對我不重要,念,我還有一個請求。」
念分開江華,「你就說吧,惡人我都做了,還在乎你的請求嗎?一千個一萬個我都答應你。」
江華說︰「你曾經說過你有一處不錯的房子,隨時都可以讓我去住的是吧?是你的新房,現在正好,讓欣兒名正言順地住過去。」
念說︰「這房子一直都空著呢。」
江華說︰「讓欣兒住過去吧,就說是我的意思。我不在的時候,欣兒不能住在強的房子里。強一直覬覦欣兒,那家伙心術不正,我不放心,他對欣兒還動手動腳呢。還有豪,好象對欣兒也很喜歡,這些家伙會干擾欣兒的生活,所以欣兒必須離開那里,不要再讓欣兒去豪那里上班了,我覺得那里不適合欣兒。如果可以,念,再支付我一些稿費,作為欣兒的生活用度和我後面三個月的開支。」
「嗯。錢的事你放心。」念說,「這些狗日的家伙,怎麼可以打欣兒的主意,他們不知道欣兒是你的老婆嗎?真沒人性。」
江華說︰「不說他們,男人大體如此,不過表達方式不同。就這樣吧,你照我說的去做,我將感激不盡。好在我交了你這樣的一個朋友,不然我的這些心事沒人可以托付,我要利用接下來的時間把小說寫完。念,有勞了。」
念說︰「真的很為你們傷懷,也只有這樣了。但願別讓我遺臭萬年,留下一地罵名。」
接下來,念通過朋友關系,為江華租了一處房子,江華當即搬進去住下。念又為江華準備了一些生活用品。
最後,念對江華說︰「兄弟,你看我這積極的忙前忙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不自在。看似是幫了你的忙,實則呢?好象有所圖而賣力地表現一樣。我算是被你毀了。真的。」
江華說︰「兄弟,不是有所圖,而是有所負。念,來生我們還做朋友。」
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念說︰「鬼才想下輩子做你的朋友呢。」
把江華安頓好了。念去欣兒那里,路上,他一邊流著淚,一邊羅織一個大謊。
江華伏在六樓的窗口,看著逐漸黯然的西天之上星月淡淡而出。
他對著西天,口中動情地說,「欣兒——,我愛你——,我特別特別地愛你。可是,愛到站了,我給不了你下一個黎明。三個月後,我去了天堂,那樣,我會在天幕上寫滿你的名字,我相信,你會看到。今生,我好想好想再看上你一眼……」
江華說著說著,不覺淚水成行……
天黑之時,欣兒還沒有等到江華回來,苦苦地等待已讓她非常疲憊,象要耗盡她所有的精力,一天時間,她變得憔悴,也感覺到年華變得陌生而蒼老。
她想,不管江華怎麼生氣,總該不會晚上不回家住吧。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夜色來臨。
欣兒一個人獨自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叭噠叭噠地掉眼淚,面向窗口位置,屋里沒有開燈,因為這樣,她能借著院外的燈光隱約看得見院門。如果有人進出,她能看到。
終于在倍覺失落的等待中看到院門被人推開,欣兒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這個時候,肯定是江華無疑,他終于回來了,他終于回來,無比激動說反復說著這句話,非要讓他向我賠罪,誰準許他讓我一天時間焦急萬分。
她飛奔著跑出小屋,飛向院門位置,急切地問,「江華,你回來了。」
可是听到的回答卻似乎令她很失望很失望,是念的聲音,「我不是江華,我是念。」
欣兒推開站在院門中央的念,她跑出院子外面,她想,江華一定跟在念的身後。她站在院子門口,口中問念,「江華呢?他躲在什麼地方?」
院外,沉寂地沒有一點生息。並沒有江華的影子。欣兒沖著黑暗處說︰「江華,別藏了,我知錯了,你給一個解釋機會好嗎?」哪還敢讓江華向她賠罪,此時心里又生出不安地擔憂。
念的眼楮是潮濕,他緊緊地捂住嘴巴,險些要哭出聲來。
在院外城市燈光透射進院子里的那點微暗光線中,可以看到他眼角淚的光澤。念不敢摘下眼鏡,只是悄悄用手指拭去眼淚,暗淡的光線幫了念不少忙,否則,如果在光亮的環境里,他早就破綻百出了。
念吱吱唔唔地說︰「這個,他呀——」一路編好的謊言,面對欣兒時,盡忘記得干干淨淨。
急于追出江華下落,欣兒以為念與江華串通好了引逗她,欣兒繼續問,「你不要對我說這個那個的,我在問你,江華呢?你把他藏到哪兒去了?」
念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看把你擔心的,江華人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我能藏得住嘛?江華怕你擔心,才讓我回來通知你的。」
嘴上這麼說,念的心里暗暗地罵,江華,你真不是個東西,你以為你會死就很不了不起嗎?念,你也是個混蛋,你有什麼資格欺騙這個女子,看樣子,她的心都快碎了。唉,我真想把真相告訴她算了。若然到了真相大白的時候,我就成了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她會不會把我給剁了還兩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