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上篇提到過,老韓把我們七個小工連同三個河南(這地方叫南蠻子)大師傅促在一起,為1,3,5號樓的鋪壓地暖管道做貢獻。
剛開始那會兒,他看人多,估計做起來利索,並沒要求我們每天的工作量,只是偶爾跑上來盯梢。幾天過去了,我們懶懶散散還沒搞定一個單元。老韓瞅著不對勁,立馬頒布政策︰一天兩個單元,能行就做,不行找別人做。
你想,作為一個監工的,上頭定下的工程進度是不容更改的,若不照做,長期下去對他很不利。這樣看來,領導不時用槍戳著他的腰桿,他就必須用火力更猛的槍戳著我們每個人的腦袋。
意外的是,當天就有四個人在沉默中撂挑子走了,其中和我平時話多的郭大爺丟下一句︰「趕緊走吧,不伺候這地方,當咱們牲口使喚!」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結果,這項重大的任務就落在我,大力,三炭頭還有幾個大師傅肩上。好在老韓良心發現,吩咐我們:工作量不大,每天一單元,即十間房,並且是攬工(即攬活兒),做完就可以撤人。
粗心大意的我們听完很高興,想著這回能舒舒服服掙幾個好錢了,殊不知老韓口中的「做完」暗含著另一層意思,究竟完到何種程度,誰也不清楚,也沒人細問。
這天上午,我們戰速決地完成任務,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收拾好家具,準備下班——我們謹記老韓的口令︰做完就走,何況我們做得很出色。
不料下樓時,被老韓迎個正著︰「你們干嘛去呀?」
我說,「不是說做完就能走嗎?」
「對,我是說了,可現在不還沒做完嗎?下邊還有事,都過來。」說完轉身下樓了。
我沒想到,他會無恥到這種地步,那天我真後悔沒和他簽訂個什麼「一紙協議」之類的東西,協議內容省略,但最後一條要著重強調︰完成規定的攬工任務後,工頭不得再施加攬工以外的任何工作,如有違約……
不能怪人家老韓狡猾奸詐,陰險毒辣。我們只能乖乖地下樓把剩余的事兒完結,盡管當時咬牙切齒到了極點。
至此,我對這里「攬工」的含義有了新的認識︰那就是,包攬工地上所有別人不干或未完成的工作。
13.往日七個人的時候,我們會分開兩撥兒輪流進行,余下一人站在底樓放哨。為了不讓工頭發現我們投機取巧,我們特別制作了一句口號:混凝土夠不夠?然後放哨人迅速跑上來。待工頭駕道的時候,我們會一人不差嚴陣以待地手持家具,該干嘛干嘛,絲毫看不出破綻。整個過程簡直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天衣無縫總之,太完美了。
如今,人員大裁減,干起活來顯然力不從心。單就那根重二百斤的高壓膠皮管足夠讓人累個半死,還不說那十幾根又粗又長的鐵管。因此,每當我們將一切準備就續,只待開工時,真想躺在地上酣暢淋灕地睡上一覺,最好能長眠不醒。看我們三人忙不迭時,好在有那幾位河南大工的鼎力相助。可這只能是解一時的燃眉之急,人家大工也有事做,不可能總幫你吧,畢竟那些事不是他們份內的。幫你算是人情,不幫你是人家的本分。
樓下的混凝土還在攪拌機中滾動之時,我們會趁這會兒工夫每人點上一支煙,或站或坐,靜靜地在那里等待。每到這時我就會顯得躁動不安,連續抽煙也不是,玩手機也不是,跳上陽台瞭望片刻再跳下來,始終不能穩下心,時間在此時好像停滯不前了。
不過當自己停止思維的大腦沉浸在人們的歡聲笑語中那會兒,時間的漫長和工作的乏味給我帶來的種種煎熬,似乎也不足為患了。
空閑的時候我常常捫心自問,人生面臨最大的挑戰到底是什麼?是出生,是死亡,是上大學,還是找工作?
14.記得剛學抽煙那會兒還在高中,是同宿舍的一個癟三教我的。他讓我先小吸一口,用鼻腔使勁往里吸,我說嗆得不行,他說那就對了,得忍著,然後逐漸增加每次的進煙量,久而久之就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涉世未深的我竟然信了,當晚就按照他的指示一連燻了好幾支,完事兒躺在床上處于半睡半醒中。不知過了多久,感到頭昏腦脹,四肢乏力,惡心干嘔。
學過化學的人都知道,這是明顯的一氧化碳中毒的癥狀。
最後的情況不用我贅述,無疑是將宿舍地面吐得一片狼藉。不久我知道,原來初學抽煙者都這德性,甚至有人把剛喝下肚的白開水都能吐出來。
唯一的結果就是,從此以後我們都愛上了抽煙。但不像很多稚氣未退的男生一樣,我抽煙的初衷不是排遣寂寞,只是單純的迷戀煙氣過肺的瞬間,感覺整個人都飄起來,進入忘乎所以的仙界。靈魂好像瞬間被抽干,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讓你死不了,活不成。
我的煙癮在此時達到巔峰,每天一盒還多。考慮到自己掙錢辛苦,所以來這兒從不抽三塊以上的煙。我個人覺得,煙的質量的確有好壞之分,但抽到肚里的,不管是芙蓉王,還是北戴河,決沒有半點好。里外都是得肺癌,只是遲幾年早幾年的問題。
沒煙抽的時候,我會明目張膽地和幾個大師傅要,他們也總是有求必應。因為處得很熟了,沒必要那麼小氣,何況是一支煙,又不是要他的命。
15.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明就里。三個河南大工來時都帶著各自的妻子,如果說帶來是為了方便照顧,做飯洗衣什麼的,我倒是可以理解。問題是三個女人每天都會像其他人那樣準時出現在工地上,干著和男人們同等程度的苦活兒。那日,我問其中一大工︰大老遠出來掙錢,為何把老婆也帶來跟著一起遭罪?大工深吸一口煙,不緊不慢地回答︰「呵,你以為我們不懂得心疼自己的老婆?她非要來,我也莫有(沒有)辦法啊!其實我們南方女人是最吃苦耐勞的,不像你們北方女人,整天坐在麻將桌上等著男人出外掙錢養活,你們北方女人最會享福了!
我听了頓時啞然,他說得很有道理。透過他的話,讓我不禁對北方很多好吃懶做的女人們有了新的認識。
不難看出,幾個大工雖然掙錢多,但他們一年到頭給家里也寄不回多少錢。主要自己在外面的花銷和開支就不是個小數目。倒是鄉下種了些田,何況除了吃,余下的根本賣不上好價錢。
河南地少人多,在全中國是有名的計劃生育落實最不到位的省份,也是為什麼很多人背井離鄉的原因所在。所以,每當看到他們那干瘦的顴骨,深陷的眼窩,以及偶然露出的兩塊沒有丁點兒脂肪的,總能讓人設身處地地聯想到他們愁雲密布、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對生活的無奈和內心的酸澀。男人的臉是人生的履歷表,這才是所謂的男人。
16.這天,是我們打混凝土的第七天。也就是說,已經有390塊已勝券在握,可離我預定的目標3380塊還有很大一段距離。
依照老韓的吩咐,從此以後,接鐵管也有我們小工的一份責任。之前講好的我們只管抬,不管接,現在他卻出爾反爾,我自然會找他理論。
老韓正怡然自得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劇,茶幾上放著一盒名茶鐵觀音,看上去生活蠻滋潤的。或許我的到來打擾了他的雅性,他繃著哭喪臉問道:「你來這兒做什麼?」
我本想先聲奪人,可卻被他佔了先機。
「老韓,我們攬工那天怎麼說的?堂堂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說話不算話?往後我們怎麼信你?」我毫不客氣地將這些話說了出來。不過我確信自己並沒有失去理智,只是和他講道理。
對他這樣的人,沒必要卑躬屈膝,也沒必要低三下四。說白了,他壓根兒就不值得被人尊重,因此我才會沒大沒小地叫他老韓。
也許他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分,也許是被我的來勢洶洶所震懾。老韓一改以往刁鑽刻薄的口氣︰「不如這樣吧,你只管接就行了,抬管子的事我找其他人做。」
既然他都做出讓步了,我還有什麼理由再繼續糾纏下去呢?便扭頭走了。
我希望他像個男人,言出必行。
17.接管子的活兒確實不錯,手里只需拿個扳子和錘子就夠了。老韓話雖那麼說,但看到另外兩個年長的叔叔大爺汗流浹背的場面,我有點于心不忍。所以我會先撂下自己的活兒,幫他們一起把數十根鐵管扛上樓,再在他們的配合下,把管子從底樓逐一接到頂樓(五樓)。
這叫「互惠互利」,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勞動人民必須講究配合,單挑逞英雄只會讓自己蒙受「冤屈」,而且也沒人承認你是英雄。
工地上所用的混凝土是在攪拌機內放入碎石子、水泥、沙子,再加適量的水制作而成。然後用高壓泵通過密封良好的連接鐵管在大氣壓的作用下把混凝土送入房間。
這里有個問題︰兌的水多了,送進去的混凝土就成了泥石流;水少了,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鐵管被堵塞。這就要求開攪拌機的師傅必須掌握好「火候」,保證調出來的混凝土不稀也不稠。你看吧,凡是那些被輪番換著上崗的開攪拌機的師傅,定是個個不能盡老韓之意。
再說說高壓泵,它和鐵管是成一體的,被安在靠近攪拌機的一輛三輪車上,與凹形鐵槽相連,待拌好的混凝土透過鋼絲過濾網流入鐵槽,一摁啟動摁鈕,高壓泵便開始工作。
這里所說的高壓是指高于標準大氣壓10個兆帕的足夠要人命的氣壓,可想而知,威力有多大。一次,由于開泵那女人操作不慎,致使混凝土在鐵管和高壓膠皮管的接口處嚴重堵塞,無奈我們只好準備拆卸膠皮管。就在我們用扳子松動螺絲的一剎那,悲劇發生了︰那該死的女人在我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摁下了啟動恩鈕,霎時一股威力十足的夾帶著石子、沙子和臭水的混凝土噴涌而出,把對面陽台上的玻璃打得粉碎。
幸好我們躲得急,只是每個人被不同程度地噴了一臉臭泥水,情況很糟。
于是我們三五人沖著樓下破口大罵,之後老韓聞訊而至,看著現場凌亂不堪的狀況,皺著眉頭很久沒說話,我想他當時的心情和現場一樣糟吧!
當天完工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我們都吃了大虧。不過老韓還算講義氣,說好月底做工的時候給我們每人多加半個(也就是元)。
沒看出來,他還有這麼豁達的時候。
18.也不知是誰的餿主意,把攪拌機擱在了兩幢樓中間靠前方的位置,我認為這是一項很愚蠢的舉措。不難想,當工作進行到距離較遠的單元時,鐵管的數量也相應增加,而因為地勢不利、餃接長度等諸多因素,我們要對管子的類型進行合理選擇:遇到樓房拐角處,用九十度彎管;遇到一大堆障礙物但視角偏差不太大,用一百三十度彎管;地形復雜且障礙物較多時,還得把兩個彎管組合起來再接一米直管,花樣百出。
因此,本著「省時、省事、省力」的宗旨,我建議應該把攪拌機放在兩幢樓的正中間,這樣不僅縮短了到各個單元間的距離,還減少了鐵管的數量,我們的操作速度也相應提高了。而支持我這一觀點的有力證據便是條很簡單的數學定理︰垂直平分線上任意一點,到線段兩端點的距離相等。
由于攪拌機或高壓泵隔三岔五地發生故障,所以有時我們到了午飯時間還沒有完工。若不是老韓以每天只打一個單元,然後接好第二天備用的管子就可以回家為條件的話,誰都不願意那樣做,我們又不是弱智。
19.中午懶得回家吃飯,我只能跑到工地食堂隨便扒拉幾口余溫尚存的剩菜和饅頭,但也足已讓我吃得盡興。
食堂饅頭是半斤重的,蒸得漂白兒,人見人愛。菜只有一種,農村人家最常吃的大燴菜:豆牙兒,粉條,白菜,山藥,偶爾還能見到零星的肉片,該有的基本都有了。
做飯的母子倆廚藝不賴,價格也便宜,一頓午飯才花不到兩元,考慮到民工出身貧賤,因此這個價位讓絕大多數工地上的人能承受得起。但唯獨有一個人是不合群的,那就是老韓,要麼開小灶,要麼寧願步行去附近的飯店也不會吃和我們同樣的燴菜。
20.工地的收尾建設依然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盡管每天都要或多或少地進行裁員,可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這頭的事情還沒弄完,就被老韓調到那頭趕工,連上廁所的空都沒有。累得我們常常是怨聲載道,叫苦不迭。
我分析老韓這樣做必定有他的理由:人數越少就對他越有利,方便管理不說,經費的支出也會相應減少,而余下的那部分毋庸質疑,當然是他據為己有了。
或許是白天干活精神高度緊張的緣故,連做夢都是扛著鐵鍬東奔西跑︰被老韓訓斥,不小心被磚頭砸了腳;被其它工友嘲笑,和他們吵架,吵得不可開交;被那個潑婦挖苦,威脅我干不好趁早滾蛋,錢一分也沒有……
盡管入冬的夜晚很冷,盡管每次睡醒都會感覺手腳酸痛到無法伸直,盡管想到天剛亮又要操著鐵鍬繼續干活,盡管知道同樣的生活會毫不體恤我的感受周而復始地照常上演,而當想到自己因為什麼離開學校時,便感覺這一切苦悶已被釋然,抽支煙稍稍穩定情緒,再倒頭接著睡去。
21.很久以來,我不明白自己對工地到底裹挾著怎樣的情結,最初的新鮮和刺激正逐漸被積勞成疾的苦悶所代替——我居然會認為這很刺激,是呀,過著一種別人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生活,難道你不覺得自豪嗎?其實這話我主要是相對于學生來說的。
我問自己,掙了錢到底想干嘛呢?我也不知道,但總覺得錢這東西好比肚里的知識,到用時才方恨少。
我可以不學無術,但我不能因為不學無術就連掙錢的能力也喪失殆盡了。很多社會上的混混在多數人眼里是沒什麼前景的,但人家也在為生計東奔西跑地掙錢,照樣養活孩子老婆。我倒未曾想過當混混,自覺也不是那塊料,我可不想為社會的團結穩定徒增任何負擔,所以不管走到哪,還是老實為好。
當初選擇離開學校的時候,我經過了異常激烈的思想斗爭。那時沒事兒總喜歡找點課本以外的知識來填充內心的空虛,對些毫不關己卻很重要的東西有一絲透徹的了解。當所有同學趴在桌上為了一個勻速圓周運動的物理題絞盡腦汁時,我卻手捧著與高考毫不沾邊兒的《良友周報》翻看,常常樂不思蜀。
隨著成績的不斷下降,我對教育制度的不滿日漸加深︰就算自己學習不差,那又能怎樣?最終還是被參加高考的千軍萬馬從那條獨木橋上擠下來,摔得遍體鱗傷,帶著滿腔怨恨選擇一所二流甚至三流大學,然後像很多人一樣再郁郁寡歡地熬過四年大學,最終帶著遺憾一無所獲地回到故鄉……
雖然我所在的是家公立學校,當時不存在亂收費的現象,但長期以來學習和生活在潛意識里帶來的種種壓力讓自己感覺處于風口浪尖,有點不得志的傾向。于是每個月無止境的花銷,便成了驅除這些不利因素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那時預感自己的處境相當不利,再沉迷下去結局很不美好。在當時看來,我是極度頹廢的。于是秉承「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的思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困擾我許久的地方。
從此以後,如果有人對我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或者「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之類的屁話,我會重重地扇他一個大嘴巴。除非這個人是北大或清華冒出來的。
22.工地上一個老頭看我戴著眼鏡,頗有書生面孔,對我說,年紀輕輕不在學校讀書,來這地方就等于一輩子毀啦!
知道他是「過來人」,可我受不了像他這種以過來人自居的說話口氣。畢竟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遺留下的產物,思想上的落伍也在情理之中。
工地上像這樣的「過來人」簡直太多了,經常有事沒事就湊在一塊兒說東家長道西家短,還時不時從口中蹦出許多令人大跌眼鏡的葷段子。
因此,細心留意者會听到,在這無聊的工地上空,常常回蕩著一陣又一陣津津樂道的傻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