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我點了支煙,剛小憩片刻,還沒緩過勁,老韓卻幽靈般地闖入眼簾,真是大煞風景!
我心有不滿,強撐著身子又站了起來。
工頭好像對我的表現失望極了,疾風閃電般走到我跟前,以一種惡狠狠的眼神盯著我。我並未屈服于他的婬威之下,而是迎合他的目光,以不屑一顧的表情還以顏色。
「我說你不行吧?看看幾點了,連一半都沒做完。」
「我剛坐地上歇了會。」我平靜地說。
「想歇回家歇著,沒人管你,這是工地,明白嗎?」工頭很生氣。
我本想再反駁幾句,但「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除非自己不想在這兒待了,我選擇保持沉默。
曾經帶著滿月復勞騷離開學校的我,正是因為長期以來不服管束,受不了學校里面循規蹈矩的呆板生活。
當時我真的很想過去給他兩拳,指著鼻子罵他個狗血淋頭,然後揚長而去,把他丟在原地傻子一樣不知所措。可幸的是,我沒那麼做,而是冷靜地思索片刻:也許這是上帝的旨意吧,他老人家想考驗我離開學校出身社會之後是怎樣憑借自己的能言善辯來擺平這始料未及的場面。
「我剛從學校出來,頭一次來工地,不懂這兒的規矩,您多諒解,但我真沒有偷懶的意思。」我謙卑地解釋說。
「哦,這樣啊。那行,你過來做點別的吧。」工頭面無表情地說。
6.他似乎在故意刁難我︰居然讓我在離地面僅四十公分連腰桿兒都直不起的陽台下作業。本以為自己一席感人肺腑的話語能夠徹底打動這個不苟言笑的冷血動物,可事情的結果令我大失所望。
勞動人民總是深受壓迫,無論是共產還是資產。此刻,我開始對先人提出的「按勞分配原則」制度表示莫大的懷疑和否定︰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我怎麼沒看出來。誰能告訴我,是否有這樣一台機器,專門測量每個勞動人民干活的多與少?是否又有這樣一台機器,專門監督管理者能夠杜絕偏袒自私的心理做到合理、公平地分配任務?
這項制度的缺陷就在于,它沒有把人的主觀意願考慮在內,而是著重強調客觀限制因素,即這里我說了算,你沒有選擇的余地。
其實上班和上學道理一樣,保證效率跟得上的前提下,務必在老師或老板規定的時間內做出規定的效益。不同的是,老師們肚里多少帶些人情味兒,因為他們想對得起「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這項殊榮。老板們則不必考慮那麼多,他們可以盡顯其刻薄的鐵面孔目,蠻橫甚至無禮地要求你干這干那,不順心的時候還可以隨便逮著某個平時思想行為落後的人一頓臭罵。動輒扔出「不想干?滾蛋!」的殺手 。
對地形進行仔細的考察後,我決定采用一種利于發勁的姿勢來搞定這項活兒。
半個時辰過去了,我勉強只挖了臉盆大小的坑。土質堅硬不說,還夾雜著許多磚頭和塑料袋等亂七八糟的東西,遇到鐵鍬無法企及的地方,還得親自下手去掏。我生怕在此過程中挖出大便,那可真是倒血霉了。要讓我找到距地面80公分深處的排水管,談何容易?
好幾次我想撂挑子走人算了,但想到來此之前自己堅定不移的態度和那高額的月工資時,心一橫:無論如何也得堅持下去,半路回家無異于逃兵,說不準會招來什麼蜚語。
這是我心中泣血的吶喊,也是我日後在沒有找到一份穩定工作前發自肺腑的驚天動地的誓言。
我看見旁邊的兩人和我干同樣的活兒,卻顯得臉不紅心不跳,游刃有余。仔細觀察發現,他們手中比我多了一柄鐵鎬!于是我從庫房取來鐵鎬,照著他們的做法,很快也找到了埋在地下的排水管。
7.余下的時間是在麻木中度過的。身上的酸痛和內心的酸楚我已不再顧慮,任憑它們像癌癥病毒一樣在我體內恣意地蔓延。把工具交到庫房的那刻,我終于長舒了一口氣:我做到了。
雖然我剛來工地,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駕熟就輕的感覺,體驗到干活的過程乃是苦不堪言的。但是當我享受到勞動成果時,感覺卻是那麼妙不可言︰我終于能憑借自己的實力掙錢了,和爸媽討錢生活的日子該結束了。
令我笑逐顏開的或許並不是六個小時換來的元,而是從走出學校,在工地干活的那一刻起,我開始擁有了一顆年青,積極向上和永不服輸的心,朦朧中,我似乎找到了生活的大致方向。
8.某日上午,我正在工地角落默不作聲地干活,忽然听到頭頂一聲大喊:「快閃開,當心頭頂!」
逃生的本能,已使我沒有多大的好奇心在听到喊聲時再對下落的物體探個究竟。我馬上扔下鐵鍬,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反應,以比重力加速度還要快的速度躲到了陽台下。
「 」,是快磚頭,著實把我嚇壞了。再稍晚半秒,估計我就被活生生地撂倒了,看來我命不該絕。與此同時,那個令我感到厭惡的人又出現了。想來他沒看到這一幕——即使看到又能怎樣?頂多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安慰道︰「這種事經常發生,別怕,躲過就沒事了。」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準備返回原地干活,沒走幾步,就被他叫住了。
「你別弄這個了,去2幢1單元1樓幫著攪拌混凝土吧。那活兒省事,不累人,正適合你,也算對你的照顧。」
我嘴上不說心里卻嘀咕,當*還想立貞潔牌坊。
之前,我就從同我一道干活的人口中听說,這個姓韓的仗著表兄是工地上的大工頭,而這個大工頭又是礦長的親佷兒,極難相處。尤其是和我們這些沒頭沒臉的受苦人搭不上調。你在那兒干活,他就蹲在邊上眼皮眨也不眨地看著,還動不動吆三喝四地叫囂數落。我們在「監工」制度下活得簡直沒有*和尊嚴。
沒想到,剛從學校那張虎口月兌險,又掉進了工地這處狼窩,還踫上這樣的老板。我不由地怒火中燒,哪天別惹到我頭上,不然我發誓我會給他好看。
9.「誰是谷建勛?過來領水鞋。」說話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尖嘴猴腮的樣兒,看就不是好東西,和那工頭肯定是一丘之貉——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更加證實了我的推測不是沒道理的。
挑水鞋的時候,我生怕有漏洞會滲水,便翻來覆去多看了幾雙。誰曾想那母夜叉不耐煩了:「挑什麼挑?隨便拿一雙趕緊上樓去,還等開工呢,拖工你擔得起責任嗎?」
我敢忙低下頭,順手牽了兩只轉身走了。待到上樓穿鞋時我才發現慌忙中拿了兩只同是左腳的鞋。回去換還來得急,可想到那個尖嘴猴腮的潑婦時,我便打消了念頭。
已然淪落到這步田地,反正都得穿,作為一個民工,我還在乎那麼多干嘛?也許只有這樣聊以*,才能讓我稍微找到點平衡吧。
10.三個河南來的大工負責把高壓管送上來的混凝土攤開,再用鈮子抹平,以用來給所有的地暖管道施壓,預防其暴露在外。而我們小工則專管調動一根與鋼管相連的長達十多米的高壓膠皮管,並遵照大工的吩咐擺動其方向,好使混凝土灑在指定的位置。
那天包括我在內有七個小工。論輩份,都可以給我當大爺。一時間處在這樣的氛圍中,我不免有點尷尬和好笑。和這麼大歲數的一伙目不識丁的人確實找不到什麼可以開懷暢談的話題。
空閑的時候,我就假借上廁所之名,獨自一人蝸居在工地附近那處被遺棄了很久的小廁所里。默默地點上煙,用力猛吸幾口,然後對人生進行一番思考。唯有此時,我才倍感生活竟是如此的愜意和舒適。
廁所周圍到處雜草叢生,過路人如果不細看的話,根本不會發現這兒居然會隱藏著一所小小的建築。可是用不了多久,它便會隨著樓房的興起而永遠地從地球上銷聲匿跡。
那天,我無意發現一只黑白相間的野貓在干枯的草叢中穿梭自如,突然感到自己從這只素不相識的貓身上找到了患難見知己的情感共鳴。
其實我也不算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與這只野貓的偶然相遇使我徹底醒悟了︰不管人還是畜牲,都要遵照達爾文進化論中「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原則,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行就來,不行就被淘汰。
「你干嘛去了?」我還沒反應過誰在問話,就不遠看見潑婦滿臉狐疑地朝我走來,一臉不快。
逃跑是來不及了,況且這也不是我的一貫作風。我焦急地思忖著應對的方案,轉眼她已走到我跟前。
「我……肚疼,上廁所去了。」本以為搪塞幾句就會安然無恙地躲過,沒想到她還緊追不舍:「再編啊,這趟廁所快上一個小時了!」
真無語,我開始懷疑她的工作是否就是在別人上廁所的時候幫著計時。當時我很想說自己今天拉肚子,不妨我帶你去廁所偵察,趁現在沒人。可遺憾在出于她是女性,沒說出口。
從那以後,就算真的踫上這種事,我也會以最快的速度草草了事。再後來,干脆上班前就一次性解決好,以免再生後顧之憂。
不過更讓我擔心的是,她會冷不防跑到工頭那里給我穿小鞋,到那時,我真的百口莫辯。
這年頭,連大小便都要受別人約束,活得也真夠窩囊的!
從一個工友口中得知,該潑婦就是姓韓的表佷女,怪不得那麼囂張拔扈。想想也是,只因為大工頭「得道」,所以連帶著他的親人們都跟著升天,哪怕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塊的關系。
不久,另一個人物的出現便徹底證實了我的想法︰新來的管庫房那小伙子,是潑婦的妹夫!
11.新樓附近剩余的居民房在等待陸續拆遷,而拆遷費卻成了大問題。究其原因,我並不十分清楚,但也看出些蛛絲馬跡︰老韓(工頭,下文均用此稱呼)在與拆房居民交涉過程中大吵了幾架,閉上眼楮都知道,拆遷費給得太少。
我不清楚國家有沒有法律明文規定關于「居民拆遷住房的經費補償問題」這一塊,但我相信,即使有,這種事情也多數以「私了」解決。除非是城市里面的好地片兒,不然誰犯得著為了一處破房打官司。
那日,臨下班我去庫房交工具(工具房在1幢3單元底樓),听到老韓正在二樓的走廊和潑婦商討︰「房子破成那樣,一平米給那老東西50塊她都不干,非要100。其他幾個人的房子比她的質量還好,結果第二天就走人了,真不識抬舉。」
老韓說︰「告訴她,限她明天下午清房,再不搬走就說要去公安廳告她妨礙礦區建設,擾亂社會秩序。給她100?我他媽少穿幾身西服!」
「行,我馬上照辦……」
這是兩頭純粹的畜生,比高晶 還純。他們不該配得上上帝賦予的生命。我慶幸自己家還好不在這拆遷的範圍內,要不我寧願冒著丟工作的危險也得和老韓干上一架。
潑婦果然照著老韓的話做了。第二天上午,我看見那位八旬老人被一輛三輪車載著,車上附帶一些爛家具。也許開車那人是他兒子,也許是別人幫忙雇來的。但,不重要了。
我記得那天的天氣很冷,我的心也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