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1月17號早晨，天空意外地飄下雪花，入冬不久的第一場雪。天公不作美，我自然不必去工地白跑這趟。
打開電視看沒幾分鐘便停電了，想起近日我爸接二連三的責罵和抱怨，加上工錢沒著落，我時刻感到坐臥不安,渾身難受。
縱有再多的千愁萬緒也抵不上肚子挨餓的空虛。我翻箱倒櫃找出一袋不知出廠日期的方便面，就著一杯余溫尚存的開水，算作早飯。
我爸成天在單位上班——說是上班，其實利用工作之便打麻將消遣。我媽在我上高中時就一心撲在城里的生意上，無心更無力經營我的生活，偶爾發短信問候幾句。
從入駐工地起我對自己說，不能再讓他們替我操心了，那樣我會覺得虧欠他們什麼似的，實際我也做到了。
我一直很向往歐美國家的生活方式。孩子滿16周歲就算成人，父母從此不再對他們的生活瑣事進行過問，再大點的干脆撒手不管，全靠自覺成人。
可這是社會主義制度，在社會體制和世俗觀念的限制下，我們沒能力那樣做。你相信在中國有30歲的人經濟尚未獨立還和爹娘同住一個屋檐下嗎？
歲月的無情變遷已徹頭徹尾地使我變成另外一個人,我真的不會也不敢再奢求除了理想以外的任何東西了，只盼望早日學點技術，有個穩定的局面，擺月兌這種忍受煎熬的日子。
42.未到中午時分,雪停了。久違的陽光在雪片的反襯下顯得格外耀眼。
吃了碗米飯,抽了幾根煙,感覺悶得慌。我無心在家里停留,戴上手套,鎖了門,徑直向工地走去。
前文提過，老韓通常來工地很早,為了踐行「趕得巧不如趕得早」這句在工地上顛倒是非的古訓,我不得不提前半小時動身。
工地上悄無聲息,除了幾只不懂事的小狗嬉戲追逐外,別無他人。我頓感眼前的畫面無聊至極,從地上操起磚頭,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氣朝那幾只狗砸去。
其中一只發出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另外幾只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磚頭所驚嚇，夾著尾巴四處逃竄。
我本無意傷害它們,唯有這樣才能消我心頭憋悶已久的怨氣和壓抑.
這幾天困得厲害,我找了一塊陽台下未被雪覆蓋的地方。以磚頭為枕,以地為床,以天為被。
我很想像現在這樣無憂無慮地過一輩子,平平淡淡，沒有風浪，與世無爭；我也很想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像古埃及金字塔里面的木乃伊那樣，長眠不醒。
43.半睡半醒間我听到老韓的說話聲:「人都到齊了,你還躺在這兒干嘛呢?」
我睜眼一看，周圍站滿了待開工的弟兄們。當時我不知怎麼忽然想到一個有關切身利益的問題，便迫不及待地問他︰「對工那天落下的半個怎麼說呢？」我明知道向他討工無異于虎口拔牙，三炭頭就是先例。
老韓顯然對我的問題感到意外，想那麼多人都快把這事忘了，為何我還記得。他敷衍道︰「大掌櫃說不給我也沒辦法，你惦記也沒用。」
我就知道他動不動搬出大掌櫃說事兒，我感覺大掌櫃好比慈禧太後，他是身邊的小太監，太後下達命令，有也說有，沒有也說有。
我本想當場拆穿他的謊言，因為市領導審查那天他親口對我說給不給由他。但我沒有，我只能強忍著屈辱，把話咽回去。
我們的付出與回報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反比的,踫上如此蠻不講理、說話當屁放的人,還能怎麼辦？坦然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是最正確不過的選擇。
半個工，三十二塊半。對于這個飛速發展的年代來說真的不多。可能它只是那些大款富婆們出入豪華酒店,歌舞廳等娛樂場所花費的一個小小的零頭而已；不過對我或眾多的受苦人而言,卻是一星期買菜都用不完的一筆大數目。
我相信任何人在金錢面前都不會高尚，甚至變得狡黠，這是人類的本性，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樣。
無需遮掩，我來這里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那幾張花花綠綠招人喜歡的鈔票？現在我耿耿于懷，被冤枉地克扣了本來就不多的工數，替自己冤枉，更替眾多想討公道而無處喊冤的弟兄們冤枉。
國家太大，打擊面總是施展不開。誰管呢？沒人管。順應民心的口號喊得真響亮，是誰說農民工工資不能拖欠來著？那是干打雷聲不下雨，偶爾下幾滴也是硫酸雨。
44.下午的工作稍顯簡單，陳叔又和我分在了一撥。
老韓命我們每人挖一條長7米寬米高米的溝壕，用作鋪設排污管道。著重強調偏差不超過2公分，還拿出隨身攜帶的卷尺為我們規劃尺寸。
往往看似簡單的事情落實到手頭上就頗感荊棘叢生。剛開始還好，我按規定順利地開鑿了兩米。之後就費大勁了，地表上層滿是施工前期遺留下的碎石、磚頭、瓦片，一鎬子下去，火星四濺，還震得手疼。
陳叔看我干活兒不得勁，告訴我使鎬子的時候小點力，把那些可見的硬物摟在一堆，後用鐵鍬鏟出，省時又省力。
我照陳叔的吩咐做果然奏效，經驗老道者和初出茅廬的就是不一樣。
我蠻佩服像陳叔這類雖然沒文化但受苦講究方式方法的老一輩「弟兄」們。我為他們定下「弟兄」的稱謂，是因為我想起十年前山西省中考卷語文的作文題目《多年父子成兄弟》。常人乍一看，什麼狗屁文章，父親和兒子怎能稱兄道弟？這不是大逆不道嗎？有心者才能夠悟出其中的奧妙，作者的本意並非如此，他著重強調的是與父親之間的真情，稱呼什麼不重要，需知這種跨越年齡的限制不分輩分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終生難忘的。
記得那次拆房行動中我們授命拆卸一堵建在房梁上半米高的隔戶牆。
在眾人鐵錘撬棒的輪番轟炸後變得搖搖欲墜，我正準備再上一錘，以便定音。陳叔說不用那麼麻煩，一肩膀扛上去就夠了，還給我示範︰大半堵牆隨著他堅實有力的臂膀乖乖地倒下了。
從那次以後，我都盼望著干活能和他分在一塊兒，而老韓日後的安排也證明我們確實有緣。
陳叔告訴我，偷奸耍滑是一定要的，但要看清對象，在工頭面前可以，因為如果你一味地老實巴交任勞任怨，不分輕重緩急，人家一看，呀！這後生不賴，挺能干，往後就會給你更重的活兒，當你傻子使喚；在受苦人面前盡量忍讓著點兒，比方說，分配給幾個人的任務，我們務必要齊心協力，勁往一處使，切忌心生疑慮︰這家伙干了多少，那家伙去了幾趟廁所，弄得大家不愉快，影響情緒。本來兩個小時能做完的事，因為中間你多我少這些雞毛蒜皮的小問題耽擱到三個時辰也完不了，何苦呢？
明白人其實都知道團結就是力量的道理，可做起來難得很。我記不清是誰曾說過︰一個國家的強大與否，由民族的凝聚力可以看出。
顯然我們的凝聚力遠遠不夠，要不早就趕超英美了。
內心里我和陳叔一樣，我們的願望都很美好，就是難以實現。就像大部分人都希望世界統一一樣，那不可能。除非耶穌降臨，否則地球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
45.在同個環境下呆久了難免產生厭倦心理，這是很多心智尚不健全的人士慣犯的毛病，我就把自己視為這類人。在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之前，我也不例外。我的情緒在此時就像患有心髒病病人的心電圖，時起時落，波動不定。
于是我決定向老韓提出請假的要求，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這樣做。
老韓從抽屜深處翻出一張油脂麻花的紙交給我，在填寫假條的同時，我不由地想起學校那會兒的請假手續極為麻煩，先從政教處主任手里拿假條，填完交給班長過目，班主任在班長的簽字後跟著落款，再轉回政教處認定，離校時再交給門衛，足足折騰大半個來回。
我恨不明白學校這樣做的意義，校方解釋說為我們的人生安全著想。我想這又不同于國家下放政策，由中央傳達至各省，再逐層蔓延下去，政策落實得好壞程度再從底層逆流而上反饋到中央，首尾照應。
我在想著幾年後學校的請假制度能否有所改觀︰要不直接由班主任簽字——像我現在這樣，要不完完全全效仿國家政策，徹底落實到位，跑一個大來回，連校董事會也算在內。
規矩是約束人的準則沒錯，而一旦由此衍生出來那些狗尾續貂的條條框框，就顯得多余——你見過腳鐐上還套著二十公斤重物的犯人嗎？
老韓說填完放那吧，我站在他面前形如空氣。我很少看他笑過，偶爾露出睽違已久的笑臉卻顯得那麼僵硬，扭曲，好像被人用刀架著脖子。很多時候我在懷疑他作為一個人是否具備笑的能力或天分。
46.在家無所事事地呆了一天,除了對吃飯,上廁所,抽煙有意識外,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當一個人麻木不仁到某種程度時，從意識上來講，和精神病人已經沒任何區別了。
上的折磨可以慢慢修復愈合，而精神上的摧殘我想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好的。
以前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回家躺在炕上感覺整個人都快散架了。現在窩在家里，肢體不進行任何運動，反倒比干活還憔悴，我開始疑慮在不見陽光的室內自己是不是停止光合作用了？
如果正常人把一天分為小時過，我想我是論年過的，度日如年就是這麼來的。
我媽托人從城里給我帶了些餃子，豬肉韭菜餡兒，特香。我感動了好一陣，在自己最無助彷徨的時候還是娘對你親。
我忽然想起一段描述母親的話，早已被我爛記于心︰晨春暮秋如逝至將，落日浮月感慨無量。千古今言說孝永方，孝母之心在所心良。縱然情愛深如萬丈，不及母愛一寸之長。不絕綿綿朵朵花浪，載記入使慈淚行行。人說人間暖似驕陽，只有母愛才是滄桑。千秋萬世如雲浮晃，偉大母愛永恆徜徉……
我爸此時在我媽的管轄之外，每日沉迷于麻將桌上，大顯身手。好在我沒有遺傳我爸的賭博基因，從這點來看，我還算中規中矩。我媽時常發短信對我噓寒問暖，順便打探我爸的消息，我怕惹她生氣，所以每次都隱瞞實情。
卡在他們當中很為難，我只能一邊穩住我媽，一邊再去做我爸的思想工作，還給他講了許多因賭博欠債造成嚴重後果的事例，可他允諾不久後又卷土重來。
人有愛好可以，而一旦那些歪門邪道的愛好演變成嗜好就不好了。
47.記得有一次，我下班直接從工地去麻將館找我爸，取家門鑰匙。剛進去就發現他正饒有興致地端詳著眼前的牌面，看我在門口站著，起身出來塞給我十元︰「晚上爸不回去了，你媽要是打電話問起就說我值夜班。」我嗯了一聲，猶豫地退出房門——在關門的瞬間，我清晰地听到里面有人對我爸說︰「兒子每天在工地干活，老子坐這兒打麻將？」我爸說︰「書沒念成，不受苦他還想干嘛？」
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淒涼感充斥著我的全身。我當時很想站在我爸面前對他說︰爸，我以後就在工地掙錢，供你打麻將。
年齡越大的人，越像個孩子。就像我爸那樣，在我眼里他現在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但我相信，天黑了，玩累了，他總會回家的。
兩行滾燙的淚水，伴著淒寒的晚風灼傷了我的眼楮。
48.每個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準則。
學生的準則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小偷的準則是眼觀六路，耳听八方；商販的準則是唯利是圖；*的準則是速戰速決；乞丐的準則是厚顏無恥；朋友的準則是見利忘義；兄弟的準則是兩肋插刀……而我的準則就是為了錢，我可以放下一切。
這里的「一切」無非不過三點︰關心家人、聚會玩樂、談情說愛。感覺後兩項听上去差強人意，似乎第一項有些說不過去。我現在還不能從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你們有各自的定奪，也許是我的觀點太武斷了。
以找工作為例，首先你會考慮這份工作對應的薪水是否值得你為之付出——很顯然，一半以上甚至更多好高騖遠的人不會滿意，余下的少部分人坦然接受。工作中，一系列諸如加班不給錢、干不好扣工資等問題接踵而至，直逼你的心理防線，導致那少部分中的一部分又被刷下，最後剩下的即為強者。找工作好比找對象，于男人而言，不是隨便哪個女人都適合。無法做到一覓即中，總是挑三揀四。而一旦心里想的和出現在眼前的左右逢源，接下來的再好也沒興趣了，這就是先入為主的傳統思想給我們帶來的困惑。
此過程中，你的心理，你的意志時刻都在承受著社會、環境等不利因素的嚴重打擊和考驗，無時不刻處在崩潰邊緣。這些既是人的心理在作祟，也是我們的步伐確實跟不上快節奏的生活所致。
當找到中意的工作並穩定下來，希望在今後的道路上走得更為腳踏實地，你才會分散多余的精力去干些花前月下、酒肉穿腸過的消遣。
對我來說，就是這樣。因為我不具備三頭六臂，所以我不會三心二意。